捧盏浅啜了一口茶,再细品片刻,陈劭颔首笑道:“果然好茶,尤其在二色之后,味道更清。”
李氏微笑不语。
陈劭将茶盏向案上搁了,两手扶膝,并未去看李氏,而是看去窗前。
浅白的窗纸,在烛火下有些泛黄。
雨比方才下得更疾。
而这房间,也比方才他独自一人时,更安静。
他拂了拂衣袖。
湿透的衣物已然被罗妈妈拿了下去,如今穿着的,还是年前裁的新衫,佛头青纻丝暗银竹枝纹的料子,宽袖上头缝了两寸阔的黛青竹叶纹宽边儿,脚上的靴子亦是新的。
若非今晚前来,这一身新衣,怕也到不得他身上。
陈劭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
“我今晚前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他道,吐字极缓,似每个字都经过长久的斟酌,再行经口唇迸出。
李氏仍旧不语,只低头打量着手指甲。
虽无眼神交汇,但他们都知道,他说的,她听见了,她不说,是在等他的下文。
陈劭微阖双目,漆黑的眉往中间聚拢,一丝迟疑,飞快地自他面上划过。
不过,他很快便又张眸,回望着李氏。
李氏垂着头,感受到极凛冽的两道视线,如锋利的剑,切碎烛光与微凉的空气,投射在她的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殷切,毋宁说,是一种审视。
他在审视着她。
不是丈夫对妻子的研判、更欠乏温情,而是一种拿她当同僚或友人的审视。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着,冷得发疼,藏在袖中的手握紧,身体深处竟起了一阵颤栗。
沉默了片刻后,陈劭方启唇,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缓缓地道:“瑗贞,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愿跟我走?”
瑗贞是李氏的字,十五及笄时,由亲长赐下,象征着他们对她的厚望。
而今,这久已未闻的小字忽然入耳,李氏那冰凉的心氏,便觉出了几分讽刺。
如玉端正、坚贞自守。
长辈们大约是希望着,她这一辈子都做个循规蹈矩的人,安安生生守在这方寸天地间,不闻不问、不喜不悲,跟块哑巴石头一样。
然而,她李璎终究是人。
她有着每个人都该有喜怒哀乐、暖凉起落,又哪里真的能够与那如玉君子相比呢。
李氏低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点的讽意。
她仍旧不曾抬头。
她似是要用这个姿势,去对抗某些人、某些话,抑或是心底的某些念头。
陈劭的眸光,长久地停落在李氏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她的脸,入目者,唯两排仍旧纤密的眼睫。
与他初识她时一模一样。
纵使光阴过去,那逝去的八年横亘于他们之间,渐成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却依旧能够温暖他偶尔冰冷的心。
可随后,寒瑟语声却终是传来了。
字字句句,像是自那纤密睫羽中抖落出来的,毛毛地扎在他的心上,柔软中带几分尖厉。
“走?去何处?”李氏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这盛京城既然容不下老爷,求个外放自然是妥贴的,我觉着,老爷一个人在外头,怕还更自在些。”
她终于抬头,面色被烛火映着,雪白中透着些黄,润泽恬淡,
如经年岁月打磨的玉。
“妾身会给老爷挑几个房里的人带去,”她笑着端起茶盏,慢长斯理地饮了一口:“虽说老爷是文官,并没有那武职在外、家眷留京的规矩,只妾身年纪大了,委实懒得动,没那个力气跟着老爷东奔西走。老爷身边自会有知疼知热的人儿车马相随、不离不弃。”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被盏沿遮住的眼底,凉意浓得化不开。
陈劭一直凝视着她。
当她说着那些话时,他既未打断、亦不曾纠正,甚而,眉间还有了很浅的一丝笑。
那个瞬间,他幽晦的眼睛里,跃动着些许细碎的柔情。
“我说的走,并非谋求外放,而是放下这官职、放下儿女、放下这个家并亲朋故旧、长辈同僚,放下你我在此处所有的一切,离开京城。”他慨然道,从案上端起茶盏。
茶水半凉,握在掌中时,已然没了温度,他便起身,将残茶泼去窗外,复又归座,重倒了一盏新茶。
这整个过程中,李氏看他的眼神皆不曾变。
震惊。
极度的震惊。
许是因了情绪太过,她面上竟再无烛火微黄,唯余一片雪白。
就连嘴唇上的血色,亦褪得干净。
“你说……你说要去何处?”她张大了眼睛去看他,似是难以理解他此刻话语。
放下所有这一切离开?!
连家和儿女都不要了,就这么光溜溜地离开盛京?!
他是不是疯了!
她目中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那雪白的脸上,又飞快腾起一片红。
从震惊到震怒,只在须臾间便已转换。
李氏气得浑身直抖。
一个人,要绝情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放下一切”这样的话?
她的夫君,何时竟变成了这样冷酷无情之人?
那一刹,李氏只觉得腔子里的气都凉了,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温热。
陈劭举眸望着李氏。
烛光投下,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俊挺的鼻骨旁有着些许阴影,整张脸明暗交错,却犹自不减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