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跟当年的事无关,毕竟是祖父亲生的儿子。皇帝处死生父,出于君臣的本分,父亲或许还会跟天底下无数臣子一样,忍耐下来,继续忠心事君,何况那件事本就是祖父的过错,父亲也很清楚。
然而那只是君臣之义。
倘若告诉父亲,他须认那位处死他生父的人做女婿,他会作何感想?他是否还会答应?
伽罗无法想象。
埋缓行,忽听前面有人轻咳,抬头就见玄色暗纹大氅迎风摆动,杨坚负手立在跟前,正觑着她。
“在想什么?”他问。
伽罗抬头,一时间理不清乱绪,只呆呆盯着杨坚。
晚风凌冽吹过,将帽兜上的狐狸毛吹得晃动,嫩红的双唇紧抿,漂亮的眼睛里似有茫然苦恼。她有心事,杨坚看得出来。
正好,他也有。
杨坚将她帽兜压得严实些,道:“隔壁衙署设宴,加件衣裳,随我赴宴。”
“我去吗?”伽罗微愕。
杨坚颔,“高颎和房遗爱也在。”他伸手捏了捏伽罗身上的披风,嫌它太薄,便道:“快换上那件狐裘,我等着。”
李凤麟设这场宴席, 是为践行。
隋州、灵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遥领, 分布各处的折冲府整治过后, 由武元帝亲自挑选,擢拔了可靠之人, 其中军务由十二卫亲自过问,余下事宜,交由李凤麟暂时代为打理。于李凤麟而言,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讯, 做事也更为勤谨。按着武元帝圣旨,明日将携长史往各处巡查, 以半月为期。
局势暂时安定,杨坚是殿下, 不可离京太久, 杨玄感居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这当口也被武元帝委以重任,房彦谦在虎阳关也有守卫之责,数日之内需奉命返程。李凤麟怕赶不上践行, 今晚特意设宴,遍邀杨坚及身旁几位得力助手, 由夫人姜氏陪着高颎和房遗爱。
唯有伽罗身份特殊, 虽受杨坚照拂,却没名分在身。姜氏为免唐突, 并未当面跟伽罗提及,只同杨坚提起, 是否赴宴,全凭杨坚裁断这多少也是试探的意思。
待伽罗随杨坚过去,众人均已聚齐,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见伽罗,当即迎接,避过正厅中的粗豪男子,从偏厅进了暖阁。
高颎和房遗爱均已入席,瞧见伽罗,高颎心领神会,房遗爱但笑不语。
这宴席全为践行而设,没了李昺等人作祟,杨坚端坐正中,李凤麟和杨玄感左右陪同,底下都是杨坚亲信和李凤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员,气氛融洽。
先前征战杀伐的沉闷气息一扫而尽,李凤麟专拿屏风隔出一角,请乐人助兴。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选,舍了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声中带些许铿锵韵律,如云破月来,雾散雨霁,令人心怀畅然。
伽罗于暖阁中听着,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识之人,外头男人们推杯换盏,暖阁中姜氏也备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样果子酒,玉液琼浆,甘甜可口。
房遗爱长于边塞,好爽中带些娇憨,不止伽罗投缘,高颎也颇喜欢。
就着精致菜色小酌几杯,郁气尽扫。
至宴散时,伽罗酒意微醺,房遗爱开怀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内间歇息。
高颎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却依旧清明,未露醉态似她这等侍卫身份,随同在外时都会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头官员渐渐散去,只留杨坚、李凤麟、杨玄感三人在内室密谈,小半个时辰后杨玄感也告辞,就只剩下杨坚和李凤麟。待他俩谈罢,已是亥时将尽。
冬日夜长,此时空中堆云甚浓,苍穹如墨。
厅前的灯笼已燃至尽头,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风中微晃。
宴席的觥筹交错、雅乐热闹尽皆归于寂静,见杨坚步入暖阁,伽罗亦站起身来,看到杨坚颇带酒意,双目深邃炯明。她向杨坚行礼,旋即多谢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高颎递过来的狐裘,系好丝带,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颇为担心,“夜深风重,傅姑娘身子弱,怕会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馆?”
“无妨。”杨坚摆手,代为作答,“外面备了马车。”
他既话,姜氏不好阻拦,遂亲自扶着伽罗出门。
厅前宽敞,车马在甬道旁齐备静候,前后两辆。
伽罗微醺中脸颊热,被扑面而来的夜风侵袭,顿觉一丝凉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实,帽兜遮住头,倒不至于受寒。她侧身避开风刃,同姜氏道谢告辞后,便往后面那辆行去,还没走两步,却被杨坚轻轻按住肩膀。
“我有话同你说。”杨坚低声说罢,回头召来高颎,叫她乘后面那辆车回去,却令伽罗与他同乘。
这安排当然突兀,好在厅前唯有杨坚亲信和李凤麟夫妇,众人只作不见,神色如常。
伽罗未及多想,被杨坚握着手臂,轻轻一送,便到了车前。
旁边仆妇已掀起车帘静候,杨坚肩宽腰瘦,那袭大氅垂落,轻易将伽罗护在身前,隔断众人视线。他左臂的伤尚未恢复,右臂却是如常强健,箍着伽罗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罗双脚悬空,连车底下小矮凳也无需踩,径直屈腿进了车厢。
杨坚随之入内,扯下车帘。
外头夜深灯暗,深冬里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光亮,整个车厢中漆黑一团。
伽罗还没摸到里头的坐凳,便被杨坚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