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夜残辉,山风渐歇。
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抬手用袖角拭去额上密汗,以锦帕包住琴尾,将其仔细放回布囊之中,这才轻舒一口气,直接躺于身下湿漉石板上。
以布囊包裹的七弦琴,卧于春花臂弯。
他方躺下,廊下竹榻上碧眼白毛的二狗子便弓腰起身,头颅高昂,前爪伸展,舒展筋骨后抬步走来,在春花身旁犹豫片刻,一屁股坐在他手臂之上,仰头倒在他前胸,瞬间呼声震天。
眼盲春花顺手捏了捏二狗子不停抖动的粉嫩长耳,面上白纱转朝房内青灯,不知是痴醉于山风清新,还是怀中布囊上淡淡木香,唇边笑意渐浓,面上皱纹深陷。
好似就这样安静躺着,便是惬意。
“笨蛋!笨蛋!笨蛋!”檐下绿萝架上,传来鹦鹉九州粗粝叫声。
春花闻声,一手撑地咬牙起身,他身背琴囊,手提食盒,怀抱白猫,身形微弯,直接越过毛色鲜亮的鹦鹉九州,迈步进了书房。
“阿春,你来的正好。”书案后,方脸光头的男人满面希冀,似全然忘记面前乃是眼盲之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又打翻了砚台?”眼盲春花鼻子异常灵敏,嗅出周遭气味变化。
男子面色焦灼,提着一卷尚未完成的书稿局促不安,“书稿上都沾了墨迹,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我来处理。”春花的公鸭嗓音,此刻莫名令人安心。
“书稿上的墨迹,能弄干净吗?”素来十分有主张的男人,面对沾了墨迹的心爱书稿,竟也慌张起来。
这些年来,于田十而言,书稿便是与吃饭睡觉一般重要的事情,眼看书稿被毁,无异于令他绝食不眠。
“信我,定会无碍。”面覆白纱头发花白的眼盲春花,将手中食盒递给面前男人,解下背上琴囊放于案上,“给我。”
不知为何,田十竟对面前眼盲人口中之言深信不疑,送上沾了墨迹的书稿。
似乎,这世间无论何事,他皆能替自己解决。
“你去将院中的洛神茶取来。”春花声音沙哑,抬手揉了揉怀中碧眼白毛的二狗子。
田十快步到了院中,须臾便将一盏洛神茶送到眼盲春花面前,他看着杯中色彩诱人的茶汤,疑惑问道:“洛神茶能去除墨迹?”
“不能。”眼盲春花端起茶汤,放于唇边轻抿一口,“但能解渴。”
“……”田十闻言,面色突变。
都火烧眉头了,这瞎子竟还有心思捉弄自己。
眼盲春花好整以暇跪坐于桌案前,在沾有墨迹的书页下放数张白纸,再用先前擦拭琴弦的帕子轻蘸杯中茶水,沿墨迹边缘一一落下。
片刻,原本墨迹被茶水稀释淡化,洛神艳丽茶汤浸染入墨,令原本书角墨污顷刻间竟添了些远山烟雾缭绕间红叶丛生之感。
春花粗糙手指捻动怀中碧眼白毛二狗子的粉嫩脚掌,半晌,却转手拿起它的尾尖,在书角浓淡不一的墨迹中轻挑慢提间,远山小雾间千百株树便拔地而起。
田十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目盲人手中动作,这个似乎无所不能,已把寻常生活活出花儿来的男人。
十余年前,他年岁尚幼,初见他时,时逢奸佞叛乱,他只身穿过箭雨火海将他带到这里,安家立户。
这山间田舍中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皆是出自他手。
自小锦衣玉食的少年,吃不惯山间粗粝饭菜,他便上山寻野味,下河捕鱼虾,即便寒冬,他亦能将寻常晒干野菜做成美味饭菜。
暮春时节,少年言说口中寡淡,甚是怀念儿时与太傅品茗手谈光景,他便将这随口之言记在心间,而后,少年不是见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在山中花丛间穿梭往复,便是瞧着他在山后瀑布寒潭旁低头寻觅。
半旬时光,少年正在院中藤椅上乘凉看书,见从厨房出来的眼盲春花,提着一把带有缺口菜刀前来,二话不说便拿刀在身旁石台方案上划出纵横十九道。
在少年尚未看明他意欲何为之时,只见眼盲春花已挥袖拂两盒用山间鹅卵石雕琢的棋子轻放于案上,斟了盏茶颜色煞是好看的茶汤,送到田十面前。
少年这才明白,这瞎子是要与自己品茶手谈。
只是,他这两盒颜色相差无几的棋子,如何对弈岂不皆是一家?
夏日炎炎,每每有山中渔人樵夫来田舍借解渴茶水之时,春花发现那自幼荣宠斐然的孩子都会远远站着,即便说话也远远站着;春花眼虽盲,心却细如毫发。
翌日清晨,眼盲春花从山间移植数十株花草种于院内,每日采摘盛绽花瓣烹干,研磨成粉,再配上数种草药粉末,放于炉内燃烧,即驱虫避暑,又可祛除汗臭味儿。
时至今日,制眼盲春花香手艺越发精进。
少年说,人不读书会渐生俗气,囊中羞涩的眼盲春花,第二日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锭银子,带他去书店任意挑选。
那时,他欣喜不已,为他诵读书中所述,不想那眼盲男人每次听他读书,皆会悄然睡去。他怒不可遏,斥责他庸俗,自此也不再为他读书;即便后来发现他是患了嗜睡之症,也未再为他读过书。
这十余年来,这瞎子待他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这样如何?”眼盲春花将书稿复又递还田十。
田十目光从书角红叶远山,移向春花苍老手背与满头银丝,双眸微红。
若不是两人已相识多年,若不是他素日所做诸事皆比寻常人更显心明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