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年代,九龙所属的香港依旧还没回到华夏的怀抱。然而在日不落的殖民影响下,这颗遗落的明珠已俨然飞速发展。许多广东深圳乃至江浙一带的普通村民,都纷纷逃港。
1977年的冬日,九龙半岛深水埗巴域街的唐楼里挤着无数的偷渡者。
一个不过十来平的小房间,却摆上了好几张床。
逼仄的空间里充满着压抑的气息,但对于陈子豪来说,这已经是足够好的住所了。
早在几天之前,他和妹妹还住在木棚搭的天台屋里。勉强撑得上遮风挡雨,却全然止不住严寒。好歹他干了些跑腿的活路,也做了几天木工,跟几个人搭伙凑齐了房租。
别的住客都还没回来,因而现在空间还算得上宽阔。只剩他和妹妹。
说起妹妹。陈子豪把剥好的去壳瓜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递给趴在上铺木床上,只掀开帘子露出个脑袋看书的女孩。
帘子里没光,书本纸张泛着黄。
递过去时女孩没反应,陈子豪叹了口气。
他叫她阿娇。
“阿娇。你吃。”
穿着宽大男款衬衫,露出白皙皮肤和精致锁骨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猫似的眼眨了眨,说了声谢谢,合上书页,却只是伸手捻了几粒瓜子,放入嘴中。过炒的瓜子还带着五香的甜。
不知道那一弯浅滩可以栖息多少月。陈子豪瞅着那锁骨有些发懵。但他很快回神,见她吃下,这才自己抓了把往嘴里塞,开口时有些得意:“这瓜子还是进口的。走道的时候阿b哥给的。”
阿b哥,合着古惑仔系列没在骗人。
陈敏娇刚想翻开书页的手顿住了,她那张稚嫩而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严肃,她看着陈子豪,开口:“子豪哥,你是不是又去混道了?”
陈子豪心想又说漏了嘴,他眼睛提溜一转,伸手拍了拍嘴呸呸呸几声,给面前的小妹妹赔笑:“哥错了,错了成不?”
他也是奇了怪,分明先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一见这阿妹要发火,他这小心肝就着急得紧。
打他骂他倒是无碍,怕只怕那俏脸泛起皱纹,弄得她不开心。
该是有缘,二人都陈姓,陈子豪认命。
“你可别跟二黄他们去当什么古惑仔,大圈仔也不成。”陈敏娇强调道,她认真地注视着陈子豪笑眯眯的眼睛,“哥,我要你答应我。”
陈子豪被这捡来的小妹妹看得心里发慌,她那双茶色的眼倒是有种看破人心的穿透力。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哥想存钱把你送回去。”
从香港回内地的渡轮票,陈子豪还买不起。
陈敏娇摇了摇头。
回哪儿去?她已经在香港了。
陈敏娇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黑瘦男孩,又哪里不知道他的打算呢?前不久街口杂货店的电视上新闻刚播了,说内地恢复高考了。这哥哥又看她终日爱看书,便生出了这么个破主意。只是这香港又哪是你内地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呢?一想到他们是如何偷渡到香港的,陈敏娇就生理性感到发寒。那一日的一切已过,但她的身体代替前任女孩记下了面对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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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人的。十天半个月前,她还是微博上小有名气的时尚博主,美妆和穿搭了解一点,但正职是编剧,操刀了好几部大火的电影剧本,还有一个剧本甚至上过好莱坞黑名单,被一眼看中后大爆于奥斯卡。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不过是进了家古着店,换了身衣服,出来后世界就变了样。周围的高楼林立,鼓楼阁店全没了,她呆呆地立在一片丛林里,前方有子弹破风而来。
有人拽她的衣袖,把她扯得歪倒在地上,她才躲过一劫。
人群慌乱地往前冲,陈敏娇大脑里一切也在疯狂冲刺。等她缓过神来,她已经被一个男孩拽着手臂拉进了灌木丛里。
“小妹,别怕。躲过这波防卫应该就能从前面进香港了。”男孩机警地看着四周,又瞄了眼前方山下的铁网,那网之后就是香港,承载着无数人梦想与希望的地方。
“说了已经不用武力对付逃港的,狗日的。怎么今天又闹这一出,明天指不定多少人来捡尸。我干他娘。早知道就跟着二狗子他们当督卒了。”
看着面前女孩的惊讶眼神,陈子豪以为她不懂,给她小声解释。广东佬把走水路偷渡称为“督卒”,借用象棋术语,取其“有去无回”之义。陈子豪也是在广东待了几年,才学了这半吊子俚语。
至于捡尸,其实熟悉逃港的人都知道这群人在广东深圳一代叫拉尸佬。前几年赶上风头那阵,得有几百个拉尸的呢。那深圳蛇口海上派出所前些年还曾经规定,“拉尸佬”每埋好一具偷渡客尸体,就可以凭证明到蛇口公社领取劳务费15元。
有人拼命在奔跑,也有人拼命在被埋葬。
政策问题,边防部队已经不可以直接对偷渡客进行攻击了,哪知道今天不知道赶上什么狗屎运,碰上幺蛾子,一个个拿木仓扫射着。
那些往前冲的人,同血洗梁山的好汉,又有什么差别?
陈子豪心里是悲怆,不知道这一路来的同乡,过了今夜,还剩多少人。他收拾好情绪,继续给女孩讲解。
“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陈子豪冲面前生的可爱就是有些傻楞的女孩讲,“你没听过?”
陈敏娇确实没听过,搁现代,哪至于如此麻烦。
陈敏娇环顾着四周。她想起前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