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闻声回头,就见王骞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问道:
“倘若有一事……明知其事有违伦常理义,却也明知其事势必所趋,当如何?”
程曦一愣,不由朝王骞看去。
他清瘦面庞映着月光,一双凤眼不似往常那般明亮,反倒像是藏了千万心事与重负,正认真异常地望着自己。
程曦吓了一跳。
王骞该不会是读书读傻了,钻进了牛角罢?
她张了张嘴,生怕说错话将他给带偏,下一科的探花郎指不定便要换个人来做了。
程曦不由在腹中仔细琢磨了几番,小心翼翼答道:
“若无法避免……那就顺势而为?”
王骞静静望着她沉默不语,忽然又问:
“若顺势则名裂,无为则悖道,又如何?”
程曦想了想,道:
“这般两难……那便从善罢,只问对错、不问利弊。”
只问对错、不问利弊吗……王骞垂眼默念。
程曦看着他,心下颇有些不安。
听说明学一派的学子,看问题想事物都与常人不大一样,他们敬奉圣言却自有一套理论,谓之“求本”。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落在王骞地方会起什么作用,有些心虚地将程时拖下水:
“要不……你去问问四哥?他脑子比我活。”
谁知王骞却忽然看着程曦一笑,眼中已然露出坚定之色:
“我知道了。”
程曦一头雾水——他知道什么了?
但既然王骞一副想通了不再困扰的模样,程曦自然不会揪着这话题去探问,笑着与他道了安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与王氏一处说话时,程曦听说张氏夫妇已买定了宅子,不大不小的三进院落,离威远候府仅隔了两条街。
她意外道:
“三进的宅子?是为骞表哥日后娶妻做打算吗?”
王氏闻言不由看了程曦一眼,笑道:
“也许罢。待添置些使唤的人手,他们许就要搬过去了。”
程曦点点头,心里琢磨起日后为容潜兜生意的事。
她一转身便去了趟金银楼,然而容潜却不在。掌柜老胡说不上容潜行踪,倒翻出一堆琳琅满目的饰出来给程曦过目。
“这是江南来的款儿,您瞧可有中意的?”
程曦便被那些精致巧绝的饰引去,最后选了四支绞丝金钗与四支绢纱织金簪子。
她本想留个信给容潜,告诉他中秋那夜自己会去灯会玩,但又想到容潜似乎一直都诸事缠身的样子,自己总拿无谓之事寻他未免太过稚气。
程曦回到府中,将那些饰装上挨个院落的送人,除了王氏、甄氏、孟氏及张氏外,沈缳等四位嫂子也人手一支。
送给张氏的那一支金钗尤为别致考究,张氏瞧着颇喜欢,程曦便顺势将金银楼又夸赞了一番。
王氏见了便有些拿不准程曦的心思。
她回头与程原恩说起此事,颇怀顾虑道:
“……你说曦姐儿究竟有没有心?还有骞哥儿,你可有找过他?”
程原恩沉吟道:
“我问过熙元,他直言不讳与大房有往来,对于北地却三缄其口。”
王氏不由露出失望之色,看着程原恩试探道:
“这般……我可是该去回了三嫂?”
谁知程原恩却没有作声。
事实上,那次他除了探问王骞是否与北地有往来之外,还问了王骞一个问题:
事君之忠先?治民之仁先?
这也是程钦问程原恩的问题,程原恩口中有答案,心中却因程钦的话而产生了动摇。
他拿这个问题问王骞,想以王骞的答案来判定态度,王骞却良久默然没有回答。
“且再等等。”程原恩沉思片刻后沉声道,“上回我见熙元言未尽意……待回头再问他一问。”
王氏闻言,喜忧参半地将此事按下不提。
然而不等程原恩再寻机会,王骞却先主动来找了他。
“您上回曾问,君民孰重。”
程原恩便知他已有了答案。
“孰重?”
王骞缓缓开口,一字一字道:
“忠君爱民本无相冲之处,一日为官思仁民,一日为臣思忠君。然国不以利为利,当以义为利。天道存人心,人心寄仁君,天道自然万古如此……不以人为。”
程原恩听到这个答案居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王骞选择为官一日便尽忠职守一日,忠君无愧、爱民不怠。然若有一日大势难逆,则顺天道而行。
他不由沉声道:
“悠悠史载何对?”
王骞修兰孑立,一双凤眸朗朗望着程原恩,清澈又平静:
“心外无理,至善则无愧。若得安而行之,虽踽踽而不悔。”
安而行之……
程原恩闻言怔怔,忽然想起程钦的话:
你高居庙堂,已有多久不曾见过民间百态?
这些年自己浸淫官场、深谙中庸之道,却忘了自启蒙之初便详熟于耳的道理: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程原恩看着眼前的王骞,自那张年轻面庞上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然而王骞比那时的他看得更远更透彻,于得失大义上也更为清明坚定——王家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个怎样的子弟?
程原恩默然良久,而后叹道:
“熙元啊,你此番言论若放到卷宗上,那可是狂悖之道,只怕任谁作主考都不敢取此卷。”
谁知王骞闻言一笑,眼眸立时便染上飞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