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掌灯时分,一路小跑着的数名内侍如击鼓传花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起顿,紫禁城内的华灯依次绽放。
站在清宁宫门前光滑的台阶上,朱祁铭望着漫天月华,不禁想起了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的诗句。
明代正值史上著名的小冰河时期,因此,即便眼下已是早春时节,天气仍异常寒冷。而流霜般的月华又给积雪遍地的紫禁城平添了数分寒意。
朱祁铭瑟瑟发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人影一晃,一张柔软的斗篷轻轻地覆在他身上,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顺德公主似水的目光。
回望清宁宫内,只见本想追出宫来的常德公主刚被皇祖母喝止住了,正悒悒不乐地生着闷气。
唉!清宁宫倒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出了清宁宫,偌大的紫禁城只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有值得牵挂的人,但机关重重的紫禁城不值得留恋。
朱祁铭収起杂念,一并収起心中的疑惑,昂首走下台阶,飞快地钻入马车中。
一百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展开队列,围在徐徐启动的马车四周,朝着东华门步伐齐整地小跑起来。
在禁卫徐徐开启东华门之际,朱祁铭撩开车帘北望,估量昨夜暗箭发出的大致位置。
昏暗的宫墙,迷蒙的宫道留给他的印象混沌不堪。
他突发奇想:日后若皇祖母逼自己做事,那就一定重回此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了东华门,穿过东安门,马车沿皇城外的半边街北行一里,到了弓弦胡同附近。
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吁!”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何人闹事?你五人速去将他们轰走!”这显然是锦衣卫带队百户的声音。
五人的脚步声消失后,车旁响起了那名百户的抱怨声:“这都什么世道啊,竟敢在宫城附近聚众闹事!”
突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声传了过来:“不好啦,杀人啦!”
四周的锦衣卫校尉一阵骚动。
朱祁铭撩起车帘,探头望去,只见一名校尉失魂落魄似地跑到车旁,急急禀道:“柳、柳、柳百户,前方有四名悍贼,髡首裘衣,一看便知······是鞑靼人,不待小的们发问,四贼举刀便砍,砍倒了四······位兄弟。”
朱祁铭惊讶地举目远眺。
街道上的行人已逃逸一空,数丈远处,月光映照出四个并排着的身影。
姓柳的百户盛怒,只留下十名校尉守在车旁,自己亲率大队人马涌上前去。
那四人不退反进,挥舞着大刀,飞身杀奔过来,一时间刀影绰绰,惨嚎声不绝于耳。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校尉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功。
朱祁铭正感大事不妙,忽听一阵细碎的破空声传来,车旁的十名校尉纷纷倒地,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在马车车蓬的破碎声中,他的身子被提到了半空。
此刻,神奇的“九华三幻”只如空气一般存在。
身上几处穴道泛起强烈的麻酥感,朱祁铭轻哼一声,软绵绵地横落在那人肩上。
他在垂下头的一瞬间,瞥见三支焰火腾空而起,那是锦衣卫发出的警讯。
紫禁城方向很快便响起了无数人的呼喝声,间杂着零碎的马蹄声,只是人声、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耳边风声沙沙作响,他恍然觉得自己正骑在一匹烈马上。
“鞑靼人?”这丝疑惑方掠过脑海,他便重重阖上双眼,昏昏睡去。
······
当朱祁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晓。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处草堆上,便试探着梛动一下身子,可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昨夜被制的穴道仍没有解开,可恶!
身上的斗篷、锦袍不见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知何时换上了棉袄棉裤,外罩粗布大衫。
看看地上的草堆、头上的茅蓬、四方布满大窟窿小眼的土壁,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破败的草屋中。
透过那道木框已腐朽脱落、勉强可算作门的豁口望去,外面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海,雪海中有山,有森林,有平野,唯独不见人烟。
难道这里是京郊?抑或是京师之外的荒野?
朱祁铭蓦然心慌意乱,但很快,心中又泛起一丝酸楚,一时间,深深的委屈感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小孩,连一根绣花针都没有偷过,连脏兮兮的流浪狗都没有打过,连府中那个又笨又傻的小丫鬟田儿都没有骂过。算来算去,唯一出格的一次是数月前,乘王府长史欧阳仝打瞌睡的时候,将他那引以为傲的美髯剪去了一大半,害得他被王府上上下下嘲笑了好一阵子,可这也不是什么大过呀,况且事后自己受到了父王的严厉训斥,赔了礼,道了歉,连欧阳仝都说此事过去了。
老天不公!一个乖孩子为何要遭此劫难?
早知如此,前天夜里就该将东华门捅个窟窿,或者照王振的脸来个耳括子,闹个惊天动地,天子要怪罪便怪罪吧,反正一拨又一拨的歹人排着队要取自己的性命。
正胡思乱想得起劲,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他这才发现墙角原来还坐着五个男子,清一色髡首裘衣。
他没见过鞑靼人,只听说鞑靼人个个面目狰狞,可如今看来,用“彪悍”一词去形容他们的模样似乎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