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方给考生们准备的是一张案板,白天用来当工作台干活,晚上收拾一下翻个面就是床,可以在上面睡觉。
案板很硬,睡起来硌得慌,但哪个学徒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许问现在就躺在案板上,仰面朝上,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考生们正在起床,没有说话,只偶尔有衙役巡逻时少许聊两句,压低了声音,轻轻的。
考生们则在穿衣收拾——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把衣服脱下来盖在身上的,顶多有讲究的准备得比较齐全,加上了一床薄毯。
这三天他们都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他们就着少许清水洗漱,许问在旧木场睡大通铺,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单是盆子响一下就能判断出旁边的人在做什么。
眼前仍然一片昏暗,他能看见的大部分地方仿佛都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只有中间极小的范围是明亮的。
这不单是眼睛肿了的缘故,身体、或者说头部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影响到了他的视力。
如果我在这里死了,或者残疾了,那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两边穿梭,那边的年纪大,这边的年纪小。
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边学到的技能、练习过的肌肉反应是带到了那边去的。
那在这边受的伤、甚至说死亡呢?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考生们基本上都已经起来了。
许问也缓缓起身,下“床”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先不用去想这些,想也没用。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这场考试。
许问上下摸索了一下,仔细体会了一会儿自己的状况。
药很好,两只手的伤口都有明显的好转趋势,皮肤小的裂口基本上已经愈合,比较大一点的表面产生了一层保护膜,摸上去还有点光滑了。
这是个好消息。先不说疼痛什么的,对木匠来说,触觉是很重要的一种感觉,直接影响手感。
不断的细密疼痛多少会影响触觉,现在这样就好多了。
比较麻烦的是眼睛。视野窄而集中,偶尔还会模糊一下。这肯定不单是眼睛受伤了,大脑的某个区域多半还产生了淤血,压迫了神经。
运气好,这些淤血会被身体抵抗,自然化解消失,让他重新恢复正常视力。
运气不好,失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现在他要复制的模型大体方案已经完成了,零件雏形也完成了,接下来需要的是塑形、雕刻、打磨、拼装,以及最后的细节修饰。
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需要依靠视力的,只是多少与强度而已。
许问拿起昨天写的那叠纸,翻到方案的部分,又在后面增加了一些内容。
没过多久,他洗漱完毕,用了早餐,翻过桌板,再次开始工作。
零件塑形不需要太多眼力,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以休息调养为主,主要凭手感工作。
他事先做的规划的确非常到位,材料齐全、数量具体,一个个零件从他左手边取过,完成之后放到了右手边,流畅有序。
他第一次像这样弱化视力,更多地依靠手感,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手指皮肤变得极度敏感,触觉得到了极大的发挥,指纹与木纹紧密贴合,那种肌理与质感变得格外清晰。
木屑在他手中簌簌而落,更细腻更和谐的线条被修饰了出来。
这一刻,他突然对这种自己最熟悉的材料有了更深的体会,捧着它,好像捧着一个新的生命在手上,捧着一个世界在手上。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他的眼睛从半睁半闭变成了完全闭上,到最后,他开始完全依靠“手感”来完成这一部分的工作。
他低着头,没人发现这件事情。
不远处岑小衣状若无事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眶上。
那里的淤血格外明显,经过一夜的发酵,几乎变成了紫黑色,还肿得老高,看着特别明显。
这种情况,影响视力是必然的。一个木匠没了眼睛,还能做什么。
岑小衣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转回头去,继续手上的工作。
他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此时他的进度比许问更快,所有零件基本上已经制作完结,只待更细致的雕刻与打磨。
其他人的举动完全不关许问的事情。
他的确是因为想要压制岑小衣才必须要拿到这次院试的物首,但当他沉浸进了工作,他就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手里的木头,完全地沉浸在了这种新奇而令人喜悦的感觉里。
由于这一步节省了目力,也是由于天色渐亮,制作完全部木制构件的时候,许问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点。
不过他不仅没有变得轻松,表情反而更加慎重。
下一步,才是真正需要用眼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