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爷子一朝中风,饶是请来扬州城中最好的大夫全力施治,依然收效甚微,过了几日后,情况才稍稍好了些,但也只是能勉强说话,依然半身不遂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
作为云家唯一的继承人,云天除了要在病床前给老父侍疾,外头的盐运生意,家里各项产业,样样都需要他来打理。然而他在外多年,不问家中事务,连父亲的得力下属都人不齐,处理起事情来更是难处多多。才不到十日,云天就发现自己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疲惫的神色令他一眼瞧过去老了十岁。
在被各项事务烦得焦头烂额时,他也会想起病床上的父亲——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自私多任性。
云天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但一个小时候没养活,后来才有的他。大哥从小就被寄予厚望,云盛兴拿他当继承人培养,要求严格,云大哥也很争气,十五六岁时就跟着父亲学理事了,性格老成持重,很是可靠。
可惜,这样好的云大哥,却在成亲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说没就没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等云老爷子从中年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将目光转向从小纵容溺爱的小儿子时,才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忽视了对小儿子的培养,而云天的性格已经定型,天生爱玩爱笑爱自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立志要闯荡江湖,成为一名大侠。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硕果仅存的这个就显得尤为珍贵。云老爷子疼爱云天,不忍心用从前对大儿子的方式来拘束他,且他当时也还不算老,精力依旧十足,于是便遂了云天的心,放任他海阔天空自在飞——只有一点,一定要保证自身的安全。
这么多年下来,逍遥自在的“南侠”从未将继承云家视作自己的责任,他志不在此。对云天来说,家里偌大的产业足够他一生都衣食无忧,家里的生意他不感兴趣,早些年他就多次提出让老头子收养个孩子,好好培养,将来继承云家的生意。可是云老爷子对此提议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把自己一生心血交托到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不管云天有多么视金钱如粪土,他都得承认,倘若不是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就不会有今天的南侠云天。这么多年,他的快意人生,都是在父亲提供金钱支持的情况下才能进行。
他享受了太多太多,却付出得太少太少。而今父亲病倒,如一座大山轰然倒塌,再也没人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了。
送沈蕴与芙蓉离开那天,站在扬州城外,云天告诉他们,自己要退出江湖了。
“享受了多少,就该付出多少,人生从来都是公平的。晚是晚了些,但我也是时候担起我的责任了。”
芙蓉一直在哭,从昨天最后去探望了一次云老爷子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
“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告诉你,云爷爷不会病倒……你也不会……”哭得话都说不清楚。
云天怜爱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好孩子,别哭,云叔叔看了心里难受哩。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别自责好吗?”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没有芙蓉发现苏姨娘与下人偷情,这件事也迟早都会被揭穿,传到云老爷子耳朵里。同样,苏姨娘依然会在被审问时攀咬出其余几位也不干净的姨娘,把大家一起拉下水。
说实话,云天甚至感到庆幸,这件事爆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家里。甚至他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远在千里之外,老爷子在扬州病倒,身边除了下属就是仆人,还有一群心怀不轨狗急跳墙的妾室,那会是什么个情形?
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无法控制,事已至此,他唯有感激上苍,不至于令他落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境地。
家中事务缠身,父亲病重在床,云天实在□□乏术,无法亲自送沈蕴与芙蓉回京了。他心中也很愧疚,千里迢迢将两个孩子带了来,没来得及好好招待他们,家中就突逢巨变,如今还要让他们自己上路回家。
沈蕴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有师傅请来的几位江湖朋友在,这一路定然会平平安安。”因为自己无法亲自送他们回程,云天便联络了几位相熟的高手,请他们护送兄妹二人回京。
如今沈蕴已经比他还高了,瞧着便是一个英俊靠谱的青年。他看着云天,云天也看着他,眼眶渐渐就红了:“以后师傅不能常常去看你了,你别荒废了功夫,‘沧浪剑’就靠你了……”喉头哽咽,他擦了擦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沈蕴也红了眼圈,掩饰性地偏过头:“你没空来看我,我来看你。等我将来成亲了,带着孩子来看你,叫他喊你‘师公’,你还教他习武。”
“哎,好。”云天笑着答应,“我等着。”
十里长亭,送了又送,终究还是到了止步的时候。
云天站在原地,望着遥远的官道尽头,那里有纵马疾驰踏出的尘烟,飘飘洒洒,彷如那些年所见的江湖。回头看了看扬州城,他笑了笑,轻轻闭上眼,又叹了口气。
从此,江湖再无南侠。
他的梦,终于要醒了。
来时是金秋时节,离开时已入初冬。
没了当时沿路赏景游玩的兴致,芙蓉躲在马车里,从离开扬州起就郁郁寡欢。沈蕴知道她的心结,却不知该如何开导她,该说的话她都明白,只是迈不过那一个坎,始终将云老爷子病倒归罪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