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远从病房回去后,彻夜未眠,接着一改先前的否认,出乎意料地默认了所有的罪行。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被姜父狠狠痛打一顿,对着家中佛堂里的菩萨跪了一整夜。
他长久地注视着菩萨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想得很简单,自己的确算不上完全无辜,与其连累一大堆人,不如将罪名全推给他和原皓,书呆子想出气就出气好了,反正家里自然会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以及,他在心底轻易不肯承认的,在漫长的孤傲中,终于产生了些将心比心的人味。
少年人特有的残忍与天真,使他们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更预料不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那男孩的父母对着镜头高声喊冤、痛哭流涕后,随着媒体越扒越深,他和原皓的背景被抖落得一干二净。
原皓家中经商,财力雄厚,为这个顽劣不堪的小太子爷掩下了不少事,这下拔出萝卜带出泥,负/面/新/闻接连缠身,企业形象损失惨重。而姜家从政,枝蔓牵扯颇深,正逢内部派系斗争激烈,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次恶性事件被政敌拿出来大做文章,引起省内外民意沸腾,一片哗然。
多米诺骨牌猝不及防被推倒了,一步之差,酿下大祸。姜家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其中大部分火力,贫富差距与阶级矛盾的激化汇聚成了两道利箭,矛头则尖锐地指向了姜鹤远。他被无情地贴上了简单粗暴的标签——校园施暴者与官二代,两者一融合,凑成血淋淋的几个字:
罪大恶极。
报纸上围绕着“人民公仆之子如何使人民变为公仆”做了好几版专题报道,他的“同学”犹如雨后春笋,一下不知从哪儿全都冒了出来,纷纷在网络上匿名爆料。有人说他优异的成绩实际上是作弊来的,有人说他从小就仗着父亲的权势欺负同学、贿赂学校领导,还有人说他小小年纪生活作风极其混乱……
众说纷纭,俨然将他描绘成了一个品行恶劣的无耻之徒。
有心人在论坛上专门为他写了一篇《论如何以一己之力坑爹》,文章流传甚广,引起众人的热烈讨论,姜父在接二连三地打击下,仕途大受影响。朝夕变幻间,姜鹤远从天之骄子狠狠堕入泥泞,恶意铺天盖地而来,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讨、嘲讽、羞辱……最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淹没在了人们的唾沫之中。
几人小团体在学校里张扬惯了,姜鹤远作为其中一员,虽然行事相对低调,并未实质性地参与过那些破事,但是墙倒众人推,曾经簇拥在他们周围的马屁精们统统人散鸟飞尽。大家都知道他家有背景,却没想到他父亲是这么大的官,不知在私下里议论了多少回。
当然,也不乏有人对他报以同情,但更多的仍是那些踏踏实实读书,早就看不惯他们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记者见缝插针地涌入校园,转眼间,大家都开始心照不宣地对他避而远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骄傲不允许姜鹤远对这些无稽之谈进行辩解,他多年来习惯了掌握一切,这迅猛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不可控制的事态不仅超出了他的想象,更严重地超过了在他认知中自己应受的那份惩罚。
那一刻,权势亦成了原罪,他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卑鄙小人。
取而代之,他却有些明白了,当书呆子站在那间坐满了人,而空无回应的教室时,带着怎样一种深深的寒意与孤独。
当暴力发生时,每一个沉默的人都是施暴者,这些自诩正义的使者,何尝不是从众的帮凶。
普立声望极高,天平上,一边是为学校提供了诸多便利的赞助者,另一边则是一贯秉持的人文关怀,这关乎着普立的立校之本,面对着全校几千名学生的眼睛,媒体逼着普立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在高三最关键的时刻,为了降低事态影响,在学校建议下,几人都被家里禁了足,姜鹤远最终也抵不过压力,被迫停了课待在家中。曾经以他为傲的家里,整日乌云密布,愁云惨淡。姜父书房的灯昼夜通明,烟灰缸里的烟头倒一次满一次,头发白了一片。
父亲殚精竭虑地为着公务繁忙时,没有几人能知晓,如今却受他连累,因为一桩丑闻出了名。宋安在同学会上说“普立之耻”时,在座人仿佛同时失了忆,默契地忽略了他,因为彼此心知肚明,这件事已经远远不止“丑闻”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很多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没关系,这不是问题,”赵青竹当年性格还很要强,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去欺负同学,姜鹤远,这太差劲了。而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你和原皓那小子不同,别给你爸惹麻烦,你倒是好,一鸣惊人……”
姜鹤远不发一言,默默承受着母亲的埋怨责怪,家人为了他日日奔走,焦虑已是不堪重负,赵青竹需要发泄,他再理解不过。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李悠云站了出来。
作为他的班主任,她同样是受访的重要对象。她对着媒体的长/枪短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姜鹤远绝不是网络上所传的坏胚,该承担的错误,他理应承担,但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绝不能黑白颠倒,万万不能轻易毁去一个孩子的前程。她翻出他这些年得过的所有奖项,连一些无关紧要的也不放过,一字一句地指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