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时若闻还没见着传闻中的奢华楼阁,却先在这段走道尽头,瞧见了一条宽阔青石大道,和道路两侧立着的两排整齐望柱,以及两次延展开来的大片汉白玉石砖铺就的广场,和道路尽头的宏伟大殿。放眼望去,两侧的云石望柱分割青白两色,引出中央石阶之上的大殿,真一个气度非凡。
然而时若闻却瞧见,这些望柱之上,无龙无凤,只有数列正楷书于其上,柱头亦非祥瑞异兽,其上乃是一个个姿态各异的石刻雕像,有素衣女子背剑盘腿而坐,有劲装酒客烂醉而卧,有跛脚书生翘首远望,有瘦削老者独面棋盘,而再往远处看,并非每一根望柱之上皆是如此,临近大殿之处的望柱,似乎并无石像。身处其间,一时不免生出尊敬之感。
韩重阳轻声道:“时大人,那尽头的大殿,便是紫宸殿。太祖将原先的三殿去了,只以紫宸殿为朝政所在。这两边望柱共八十根,从此处开始的前十四柱,是本朝开国元勋所留武功;第十五到第三十一柱,是先皇所集;第三十二柱到第三十九柱,是圣上所获;共三十九柱;余下四十一柱为空。”
时若闻猜到这些望柱是谁所留,也大概知道上边刻着的是什么,毕竟开国那十四人的故事,随便哪个坊间说书人都能来上一段,诸如山水郎姚清镜竹杖芒鞋,独守清凉山旧观七日,独挡数百豪杰而未伤一人,而那第七柱之上便有隐士打扮,手执竹杖,作指点江山状。
太宗皇帝时又有使节陆取,孤身入突厥金帐,连败突厥武士十七人,扬我国威,那第二十三柱上,有使节打扮者,左手执符信,右手握长剑,渊渟岳峙;至于本朝,时若闻倒是还认得一位,那第三十九柱之上,一老者身着裋褐,却背着个硕大的酒葫芦,瞧着颇为滑稽,却正是当今巡捕司指挥使穆关陵。
时若闻将自己所知传奇,一一与之相对应,这三十九根望柱,皆是近百年来被誉为传奇的人物,其武其道,或一时无敌、或推陈出新、或立不世功勋,于朝廷是国之柱石,于江湖而言,亦是给天下武道起高楼的人物。身处其间,颇有江湖百年fēng_liú半数在此间之感,剩下的一半,就是些朝廷不适合直面的人物了,诸如那关漠,半疯半隐,亦正亦邪,自然不会在此处出现。
只是韩重阳说完那后四十一柱为空后,却一时有些沉默,随后指着那第四十一柱,缓缓道:“皇上说,若是时大人,愿意把百尺天玄留下,周庭亦可留一尊像在此处。”
这是时若闻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能在大漠里听到绿洲细泉的流水声,此时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生出了幻象,韩重阳略微提高音量,语气平和,又重复一遍:“若是时大人愿意留下百尺天玄功,周庭亦可留一尊像在此。这是皇上亲口所言,绝无反悔的道理。”
时若闻自然明白这尊像意味着什么,自百年之祸后,儒生所言“礼崩乐坏”,新朝废旧制立新章,以图长存,诸多礼节虽不复存在,但这三十九尊望柱实则等同史书所言“功臣配享”,汗青史册上流芳千古。周庭与他亦师亦父,他二十三年间奔波也只为这一件旧案,如今却有此等机会,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生出对皇上的敬佩之感,但思及旧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重阳见着时若闻犹豫,一时却不催他,语气依旧平和,说道:“时大人不必急着决定,皇上说了,在……在圣上……圣上宾天之前给个准话就行。”说罢,一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瞧着下手不轻,嘴里小声自责着“大逆不道”几个字。这话也确实是皇上自己说的,韩重阳也只是改了那个死字罢了。
时若闻底下眉头,一言不发,他心想:“若是我答应下来,周大人或许可洗去污名,更可能百世流芳,世人会记得武道大家周庭,而非那个被枭首的乱臣贼子,世道已变,汗青不勤,谁会记得二十三年前那场旧案呢?”
但他又想:“周大人教我‘世俗患’三字,就是要我明白,真相不因世俗流言而改,却会被世俗掩饰,他教我不要妥协,又教我做捕快、查案,他要我揭开这世俗掩盖的种种,要我别染上这世俗所患的大病,他会希望我妥协吗?”
他又记起在林间那一跪,他已经妥协了,他以巡捕司神捕之身,屈于皇权之下,就是违背师训,违背巡捕司规矩,违背江湖规矩。
时若闻并未思考多久,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只会越想越错,这金阙前的位子或许重要,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个,周大人想要的也不是。
时若闻微微欠身,回道:“请恕若闻一时不能回答。”
“无妨,”韩重阳略微有些失望,却依旧平和道:“皇上还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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