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为了顺道考察薛掩光的任务情况,以玛利亚之名跟了他一整天。如今看来,这位新晋队员勉强可以信任。
白教堂静悄悄地坐落在乌鸦窝的最深处。通体白色,遍身尘土,成了个灰蒙蒙的巨人。它四周延伸着黑土地,那里寸草不生,和已绝人迹的教堂面面相觑。
据闻此处曾有恶劣血腥事件,仅剩的一个牧师也草草归去。起初还常有人前来礼拜,居民频迭,教堂也被废弃。
夜凉如水,大门未关,排排长椅笼罩于阴影中。空落落地,如沉默者。光透过玻璃彩窗射进来,上面的圣母像弥漫出要将人定论的气势。
薛掩光四处打量,穹顶高悬,陋堂虽小,时间却沉淀于此。
两人分工,探查教堂。正远处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庄严而坚定,下方冰凉的圣台模糊在黑暗中。左边孤零零的告解室积满尘埃,连块黑布也不曾留下。地板的没丝缝隙都无异样,斑驳的墙壁也只在脱落的墙皮后,写着几句大不敬的恶作剧之语。笨拙扭曲的字体和病漏的单词更和红蔷薇派的“声明信”搭不上半点关系。
惦记着距离教堂不远处的那株红蔷薇,薛掩光竭力想找出些蛛丝马迹。不用说黑土,连黄土的脚印也没有。这里真是久无人问津,没有一个来做礼拜的人的迹象。
薛掩光冒着大不韪,拆了基督耶稣的十字架,李昀拔了烛台里的残蜡。大肆冒犯了一番,终是毫无所获。两人将东西复原,一筹莫展。
薛掩光将目光投到了墙体的玻璃上,他趴在上面,拿出手帕擦拭,又是哈气又是推敲。甚至变换着角度打量,企图认清有几层。
玻璃上五颜六色,在夜幕下看不清楚,只有上排几个图案比较清晰。圣台旁的一块空地是唱诗班的地方,正在告解室前方。每天清晨阳光会从左上方投射下来,如果是正常的教堂,定会有唱诗班的孩子站在下方,沐浴在晨光中唱圣歌。
这使他不由想到公学院死去的学生,尸体不见踪影。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留下。红蔷薇派自诩替天行道,手段却残忍至极。此事处处透着诡异,给薛掩光以强烈的违和感。
他望着左上方玻璃里的圣母像,突然感到无论自己站在何处,怀抱着圣子的圣母都能看到他。薛掩光终于知道了异样所在,这副图中的圣母并未俯视自己的儿子,反而抬起了脸,营造出目光跟着行人走的眼睛。
薛掩光慢慢移动,变换着角度。这副玻璃彩绘像在日暮落下后显示出了狰狞的一面,向来客露出黑爪獠牙。他每移一步,圣母像在夜光的变换下就扭曲一点。向左向右,各有不同,似在等人拼合成正确的一面。
在门口调查的李昀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掩光?”他发现了什么,招呼他过去,“快看!被钉死的门框下面压着焚烧的玫瑰香灰。”
薛掩光恍惚一震,灵光闪现。他向后退了两步,逡巡在已经搜查过两遍的告解室前,打开了门出去又进来。
他眯着眼盯着那几块玻璃,随着他的移动,圣母后面的巨大苹果树在夜晚看不真切,如此打量正如同玫瑰丛;而玫瑰花窗则更像一片血的海洋。白日慈悲的圣母因线条模糊,前胸变成了脑袋,扭曲成一半哭一半笑的怪脸,上面的长发和原本的脸合成了浅色的斗篷。如同春仙子的头接到花之神的身体上。圣子也化作了他的骨肉,真真正正显示了血肉分解的景象。
她的胳膊融在了背景里,倏尔变为巨人的手臂,信使一般遥指东南方。
薛掩光压抑住反胃的生理反应,顺着看去,正是那间废弃已久的告解室,门下的那截断木。
他走过去站定,前后左右的打量。正值李昀又唤了他一声。
“嗯?”薛掩光抬起头,不偏不斜地正对着前方的玻璃。他的视线穿过那扇恢复正常的圣母抱子玻璃窗,看到了死角处的教堂外黑土地上的红玫瑰。
红玫瑰、圣母像与告解室的断木三者一线,同处于一条直线上。
——在这里他看到了哪怕挪动一厘米就无法看到的景象。
中央的红玫瑰透过玻璃彩窗,与之同绘为一副画,鲜艳欲滴地正映在圣母手中。圣母一手抱着圣子,一手握着玫瑰,玫瑰的茎又细又长,隐没在婴儿的额头。圣母拿着从圣子头上长出的红蔷薇。
她的眼睛像安了颗活人的眼珠,带着死寂的宁静和空洞的安详,微笑着直直望进薛掩光的双眼里。
薛掩光双眼朦胧,脑中响起“叮”的一声悠远长调。
他在李昀惊恐的表情下如同一个断线的木偶,“啪叽”一声,瞪着眼睛直上直下地摔在了地上。
他直挺挺地躺着,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
薛掩光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派辉煌的景象。两列长桌一字排开,桌前坐着无数圣徒,正觥筹交错地用着餐,四处摆满插着鲜花的子,里外皆一片庆祝之相。
他丝毫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四肢与躯体的存在。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正坐在他面前,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他的皱纹层层叠叠,手指干枯细瘦,须发全白,目光暗淡。
老者的身上遍布尘埃,肩上似有千斤重,直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但他的神情似毫不在意,垂着眼睛。
薛掩光滴溜溜地晃着眼睛,视野只有眼前这四方大,当他竭力看见老者的行为之时,吓得血色尽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