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浅轻抬眼,眼中有明亮又璀璨的光,映着她漆黑的瞳仁。
这样的眼睛虚谷看着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神枢年轻时的眼睛,也是这样明亮,这样璀璨,这样充满智慧,只不过,那位神枢他更为坦荡,更有气魄。
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已有气吞山河的气象,已有岳峙渊临的气势,他那时候看着,好像天生就为神枢这一位置而生,旁人不可及,旁人不可企,旁人,仰望就可以。
如今的方觉浅还没有这样雄浑的气势,但是她渐露峥嵘,锋芒初现。
时光再等她几岁,风霜再磨她一些,早晚有一日,她也能成为那等旁人只可高山仰止的人物。
而像虚谷他自己这样的人,似乎是只站在光明之中的,光明的本身,却是神枢,是方觉浅。
人的境界分很多种,越往上,越难跨过,顶极与第二级之间,听着似乎只有一阶之距,但那一阶便是千山万水不可逾,天高地阔不可跨,永远只能仰望,不可奢求并肩。
到了虚谷这个年纪,他已经不会再去争一争功名利禄了,也不去争一些虚无的名号,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不多的时间里,能做些什么,能改变什么,才是他所求的。
“我要的神谕是,十年内,世间无天罚,此乃神殿诸神使共占之卦,若世间有异,则为卦像之误,便为神殿之过,即是说,天弃神殿,神弃世人,神殿,永不复存于世。”
方觉浅在酝酿了许久之后,说出了她的要求,这要求,不可谓不过份。
虚谷听着发笑,嘶哑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有些让人瘆得慌,他笑过后才说:“你这是给神殿上了一层咒,神殿再不能轻易处罚不忠之人。”
“不忠于神殿,只是不信仰你们而已,我依旧觉得,信仰就是自由的,而不是强迫,更不是诱骗。如果人们自己不信你们,你们也没有资格去强行要求别人相信,甚至用逼迫的手段。”
方觉浅还是秉承这个观点,信仰这东西就跟喜欢人一样,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就是不喜欢,就算是假装着出违心的话,可是内心深处的灵魂知道,那不是真的。
信仰也该如此,如果一个人不相信这所谓的神殿,却迫于神殿淫威,勉强低头弯腰,高唱赞歌,这样的信仰要来何用?
神殿首先要分清,他们要的是虔诚的信徒,还是只是天下所有人的臣服——哪怕这臣服,是用武力逼迫得来。
虚谷知道方觉浅的想法,有关此处的区别他们早就争论过了。
但此时的虚谷并无更好的办法,他不能拒绝方觉浅的要求。
于是他在沉默良久之后,说道:“老朽应你,此事过后,便降下此道神谕。”
“虚谷神使,此举睿智。”
“你逼着神殿立此毒誓,老朽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是觉浅神使,你要知道,人心之恶难以想象,世上有许多地方,是因为有神殿镇压着,才未曾作乱,也正是那些随时可能降下的天罚,使得他们严于自律,遵守法则。”
虚谷慢声道:“天罚是一把双刃剑,它不仅仅作用于惩罚不忠之人,它还悬于世人头顶,提醒他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取走这把剑,便要有能镇住人心险恶的勇气和能力。”
“我相信朝庭严明的律法,足以让所有欲作恶之人,考虑好后果。”
“律法律行,神殿律心。”
听到此处,王轻候突然笑了一下。
“王公子笑什么?”虚谷笑问他,倒不生气他的无礼。
这场对话,实在太有价值和意义,所有的异已之辈,说出来的东西,都有着他自己的道理,早已不是对错之分,而观点的碰撞。
碰撞出了最为耀眼的智慧火花。
王轻候摆摆手,支着身子:“没什么,虚谷神使别介意,我只是差点被你说服了。”
“说说看你的想法。”虚谷笑道。
“律法律行,神殿律心,这的确是八字金言,让人佩服。但是,为何有光明?是因为有黑暗,所以光明才耀眼;为何有善良?是因为有邪恶,所以善良才珍贵。人心是一种很难说明白的东西,单以好坏善恶论,实在肤浅,他的复杂多变,诡异莫测,有时候仅仅只是一念之间的转换。大善之人有可能一生因为一件错事,就被否定,而大恶之人也许只是做了一件好事,便得到颂扬。我觉得,人性的野蛮生长,才是他最原始的模样,而通过外在力量,比如神殿,来约束的这野蛮生长,总是畸形的,是被强形修整的,你能修整得了多少呢?”
“那依王公子所言,什么样的约束,才是合理的,正确的?”虚谷好奇地问。
“自我的约束,自我lún_lǐ,道德的约束。”
“那可是一场漫长的演变。”
“我们都活不到看到这种约束力量走到最后的时刻,那将是千百万年的演变,但人存立于世,不止活这一世,自我约束的力量,可以永远的存在下去,但神殿不能。”
王轻候笑说,“虚谷神使你无法保证,在你百年之后,在你的传人百年之后,神殿的后人依旧会秉承你的理念,你的愿景,他肯定会有所改变,变去何处我们永远未知。可自我约束的力量,不会改变,他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自血液里,自骨髓间,自代代相传的家教中,自长者从小告诫晚辈的童话故事里,不断地修整成最正确,最完善,最道德的样子,用一万种方式,用不同的形态,永远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