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顺子没出过远门。
母亲在世的年头,日子过得温暖,时不时的,一家三口牵着家养的小毛驴,驮两个蓝瓜,到马鞍岭村外婆家走亲戚。可自生母王文秀砍柴摔死,一家人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
村西三十里的打岔垭口,向北拐弯的进山小路,直通老母鸡村。向东直行的石板大路,则直接通到贵州兴县。顺子外婆家所在的马鞍岭村,紧擦兴县县界的大路边边。彝族山寨,村民生活不算富裕,但民风好,人很团结,外头的人轻易不敢进村惹事。即便灾荒年岁,土匪横行霸道,但这个小彝村,他们惹不起。
山外山,顺子陌生又新鲜。不分年时,只要有火烧云泛起天边,他总喜欢爬上高山顶,促膝静坐,呆呆凝望山边边。今日得幸出远门,顺子打心里高兴。毕竟,八十多里山路,顺子不敢怠步,脚下走得实,步子迈得快,一路哼哼,乱唱些不着边的山歌调子。
出村后,弯曲小路绕坠到山脚,北向南流的黄泥河,深深嵌入亮扇大山夹挤的谷底。走过谷底长满青苔的古石桥,便又是一路陡坡。行人走往,非得弓着腰,把脸尽量贴近陡坡面,脚尖一下一下抠实地面,才能迈开小步子。长大山里,从小这山那山翻爬,顺子不觉得路难走,没多大功夫,便爬出谷底。顺子站上垭口一块高凸的大石头,山风迎面吹,透身清凉。举目远望,黄泥河变成了一条线,木星村则像一床小被单,单薄地贴在山梁子上。
再回头,前方一片开阔地,茫茫苍苍的松林,一眼望不到边。这里便是芳名远扬十里八乡的大雪场。你说老天多有眼,山区少平地,唯独这个地方陷出个大平坝。冬日,厚厚大雪铺盖,将此地装点成天地相连的绝美壮景,因而得名“大雪场”。
万亩松林里,大雪场里的匪患从没断绝,谋财害命,不是什么新鲜事。黑森森的松树林,即便大白天,猛地窜出个人,抢了东西溜进树林子,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便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你可不能跟着乱追,稍不留神,就会挨树林子里捅出的冷刀子。你若硬挡硬扛,十之**,要落得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悲惨下场。
小时候跟父母到马鞍岭外婆家,大人们多选择跟随过往的白古村唐氏大马帮,因而从没遇什么意外。只是,年纪太小,顺子不了解大雪场,当然也就不怕事,今日进到树林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感。
平坦的遮荫小路,很好走,顺子甩起衣袖,越走越深……。
年复一年,枯干的松针一层连一层地压着地表。一些路段,已见不到路迹,过路人只能估摸着找接头路。好在林深树密,太阳不容易烤进来,即便大晴天,靠近土面的松针始终有潮湿感。松针覆盖的一层黄泥巴土,从来不会干裂,驮骡走往的蹄印,始终见得着。寻着蹄印走,顺子不至于困在松林里。
今日,走好长一段路了,顺子总觉得后面有跟走的步子。时重时轻,像有人,又探不清虚实,更见不到什么踪影。
错觉吗?可声音越来越近了呀,越来越近……,憋住气,猛一回头……,妈呀!一头黑骡子已凑到屁股跟头,再不避让,前蹄子就刨到脚后跟了。骡子高大,没驮什么重东西,头戴一朵大大的红帽缨,配着两根交叉架马鞍上的红蓝条彩旗,威武雄壮。
顺子赶紧侧身,小屈腰,半蹲着避让。
骡子跨出一大步,肚皮紧挨着顺子的额头擦过。清清楚楚,顺子都看见了,一只苍蝇死死叮着它的肚皮,骡子使劲撮了撮肚皮,顺势甩起带泥的长尾巴,不偏不倚,正好刷在顺子的脑门上。带起泥水,糊得他满鼻子满眼睛,嘴都不敢张口。额头上,脸上,像被刺刮一样,一丝一丝生疼。
“死骡子!”
顺子抹着脸,埋怨着……,嘀咕着……。
白古村唐家马帮的头号大骡子,专门走前探路的,人一样机灵。这天,马锅头不想惊扰以抢为生的山匪。驼队过大雪场松林的时候,故意取下头骡脖上的响超子,因而驮队走在松林土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骡蹄子踩跺铺满松针的土路,发出一点壳壳声响,要靠近了,才勉强听得见。
几匹乌骡子和枣红马跟了过来,驮着的货物捆绑得结结实实,不清楚究竟驮什么东西。按常理,南下的马帮,多半驮桐油、盐巴之类的生活紧缺物资。
顺子停下抹脸的手,后退两步,呆站路边。一匹,二匹……,二十多匹大骡子大马,一一走过,是家做大买卖的。白古村唐氏大老爷唐祖德富贵,江湖人称唐大老板。顺子以前见识过唐家马帮,今儿个,会不会也是唐家呢?顺子望着驮队,暗自琢磨。
驮着锅庄的黑骡子走过,才看见后面的赶马人。
一共六人。
领头的黑大个子,应该就是马锅头,黝黑黝黑的,鼻骨、眉、眼,各样是各样,清清楚楚,粗壮的腰间,还别着一把二十响。跟后面的人,不怎么有特点,但步子轻快,身子骨硬朗,一看就是见过事的人。
松林中突然冒出这么个野娃,大伙儿一下子警觉起来,眼睛齐射向顺子。领头的黑大个迅速拔出家伙,大步迎过来。其他人则成五个方向迅速散开,刚才还斜跨肩头的长枪已紧握手心,眼皮都不动地四处扫视松林动静……。
“我野儿子卖的,整哪样的,不老实,一枪蹦了你。”
黑大个额头鼓起粗筋疙瘩,嘴皮子像一块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