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1989年,墨北就很紧张,这种紧张的情绪直接反应到了他的生理上。
从入春开始,他的咳嗽就常犯,吃止咳糖浆的数量都快让他上瘾了也没多大作用。夜里他睡不好觉——还好在小姨出嫁后,她的闺房就归了墨北,不然他这样失眠、多梦、一夜要醒来好几次,肯定会让姥姥担心。
墨北很难静下心来,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往往用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发起呆来,各种负面的想法在脑子里横冲直壮。这导致他作品的数量急剧减少,张晓光以为他陷入了瓶颈,还写信来邀请他去旅游散心。
在与人交际上,墨北也产生了厌倦,夏多来找他出去玩,十次倒有九次被他拒绝,久而久之夏多也就不来了。对此墨北很理解,没有人会一直有耐心去热脸贴冷屁股的。卫屿轩现在当了副主编,工作很忙,墨北也不主动去找他,只有在他来孙家蹭饭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个面。
有时候孙五岳都说:“小北现在的脾气真酸,跟他说不了两句话就发脾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墨北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不对劲,惹人厌烦,可他又纠正不过来自己的行为,只能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他故意用写作这个借口,让自己吃饭的时间和姥姥小舅岔开,平时不是反锁了门待在房间里,就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他能在河堤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看着对岸的绿树、看着天边的白云,看在眼里却进不到心里。可是这虽然减少了他和别人的摩擦,但是同时也让他更加孤僻起来,越孤僻就越难与人打交道,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知道该做出改变,可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尽量多做些运动,不让自己的身体跟着垮掉。有时他会对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说话,他扮演着医生和病人两个角色,倾诉,倾听,抱怨,开解。
“只要撑过这个夏天,一切就都会过去。”
“我愿意改过自新,我愿意放弃所有愚蠢的坚持,我愿意从内到外都做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自己。”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去做,不可能的事只是需要你多花一点时间,多一点努力。”
“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
“我能做到。”
在这一年的初夏,华夏大地上发生了一件重大政治事件,以致于在后世的很多网站上89这个数字都被神奇地和谐掉了,它变成了端方无比的口。经历过的人像是失了忆,不记得那些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不记得那场始于期待却终于血腥的运动,就连那些曾处于政权顶峰的名字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而没有经历过的人却又找不到可以正确、完整的说明。
但是,让墨北从紧张逐渐发展到恐慌的不是这个事件,那离他太远了,而他又太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操,看惯后世的种种潜规则之后,自私如他甚至连愤怒的火星都懒得奉献出来。
让墨北不安的,是前世就在这一年,墨向阳永远离开了他。
正当壮年的父亲不幸去世,不论是对墨北姐弟,还是对孙丽华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场事故不仅终结了墨北天真快乐的童年,同时也终结了孙丽华幸福和美的生活。
那时候没人告诉墨北父亲为什么会去世,他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有看到,记忆中只有母亲哭到几度昏厥的模样,还有姐姐凄惶无助的脸庞。他记得跪在棺材前烧纸,火焰燎焦了他的额发。摔盆请父亲上路的时候,盆里的纸灰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去坟地的路很颠簸,他站在大卡车的车斗里扶着父亲的棺材,隔着又硬又厚的棺木,他难以想像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的亲人。直到泥土覆盖了棺木,他仍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过了很长时间,他都还在幻想着父亲会和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会把他举起来,笑着说:“乖儿子想爸爸了没有?”
很多年后,墨北才从别人零碎散乱的叙述中拼凑出真相。
墨向阳遭的是无妄之灾。
一个姑娘要跟男朋友分手,男朋友不答应,把这姑娘给打伤了,这男人也被派出所给拘留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姑娘家没起诉这个男人。
那天墨向阳去查房,病房里还有几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而刚从派出所被放出来的男人也来了。原本大家都以为男人是来道歉的,可没想到他在身上绑了雷管……
后来,墨北去过那间病房,经过重新修整的房间看起来和其他病房没什么两样。墨北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看了许久,可怎么也没看出来别人说的溅满鲜血、残肉的情景是什么样子。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父亲,可是,那个同样有着消毒水气味的胸膛再也不会拥抱他了。
墨北是个执拗的人,相隔多年后他还是挖掘出了当年那个男人的名字,尚勇。
墨北拜托龚小柏帮忙,根据一些模糊的信息和这个名字,找到了一个他确信是罪魁祸首的人。可是让墨北觉得意外的是,尚勇的女友,那个不幸的姑娘,居然他也认识,就是曾一同在夏丞玉家学英语的那个侯英。
侯英当初喜欢卫屿轩,可是尚勇这个人却是和卫屿轩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个子不高,身体健壮,五官平凡,气息悍然,一望可知是个“社会人”。
什么是“社会人”呢?
孔二狗在《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中有过这样的描述:“那就是本文中的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