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浮光的秦楚楼里,独孤怀谨依旧温柔如君子,好似绝然独立于世,淤泥不染的美玉。
通身端正,矜贵柔雅得令人屏息。
只若真是表里如一,何苦来哉,要趋向声色浮花的风月场所。
谢玖失态神容杳无踪迹,只余暗中嗤笑,端正身子倚头望去,兴味至极。
独孤怀谨不知晓得了多少那两人的争执,许是同谢玖一样,悉数听了去。他倒是悯恤良善好作派,其声如夏日里的淙淙流水清冽和暖,好言细语同年轻男人求了情。
“盛夏本多躁怒,若为烦事所恼,则日益所困愈不能解,孩童尚不晓事,阁下何必与之等同计较。”
温煦和软,恰如春风化雨。
年轻男人自不敢略了东陵世子,行礼罢,又躬身赔罪:“正是世子所言的理,夏日苦长本为消磨,扰恼了世子,是下奴的罪过。待处置了这里,下奴必不敢懈惫,自去领罚。”
虽无滴漏差错,却隐有避讳之意。
大晋世子与旁门公子不同,虽地位尊贵,世人却都明白,较真了说,也不过是无半分权势的质子。
昔年嘉帝忌惮藩王,犹恐其权势做大,二心祸倾大晋。遂有立下一旨,藩王世子无论幼长,但自请立下之日起,皆须养在长安。
藩王不故,世子不返。
长安城里,世子虽是贵胄,殊不知无父母依靠,亦不得出仕朝堂,孑然孤身,承袭荫庇前,比寻常高门子弟尚且不如。
独孤怀谨温和笑容不改,定定站在原处,只仿佛是孤松凌雪之态。
扭动的孩童已见了伤,趁两人不备,复又灵活挣脱束缚,好似揪住救命稻草,跪向独孤怀谨,“请求东陵世子收留我,只要让我离开此地,尔后甘做奴仆,俯首牛马。”
谢玖愈觉可笑。
藩王来朝,声势浩大,人人慎微之际,独孤怀谨自身尚不能从容应之,竟还要惹出这一遭枝节。
按说以他心智,料不出这番情境,想也是不能够的。
醉翁别意,这又是做与谁看。
见独孤怀谨面色不忍,谢玖失了隔台看戏的耐性,唇角浅浅勾笑,抬手间就近唤来一位楼中小厮,耳语数句。
香炉幽缕生烟,日光斜洒,屏帘影长。
正是夏日暖倦衫薄时,琴曲词赋满堂生不息。
小厮得了话,上前几步而去,“世子毋用烦忧,已有贵客放了话,愿意替呈意赎身。”
他领了谢玖的吩咐,言语掷地有声,字句分明,说不上满堂尽闻,至少周遭几个斜面莞唇看热闹的,悉数是听见了。
秦楚楼的小公子,日后确是精致貌美,各有才华,能引长安名士追捧。可如今到底也不过是个胚子,尚未长成不说,没了秦楚楼的栽培,自难有丁点技艺傍身。
没法子养着供消遣,也作不成粗使下人,买回去能如何。
谢玖但笑,只一言,千金难买心头好。
既撞上独孤怀谨的别有心思,哪怕不知缘由,能碍了东陵世子,叫他不快活,谢玖心里便快活。
独孤怀谨不动声色,面容如常,似是融冰化雪的身姿端立原处。
而后眉眼淡笑,他启唇,“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呈意心性坚拗,过刚易折,长久待在秦楚楼确不合适。能有这番造遇,是他福气所至。”
他惯是知晓秦楚楼的规矩,谨慎守礼,从身份,是以也不多问。
小厮称是,将呆愣久不能缓的呈意带下去,不多留驻。
如雁过羽轻,一出戏既将落幕,看客无甚谈资,纷纷散去。
不知时辰流走几何,独孤怀谨垂首默立原处,失神良久不言语,再抬眸间,他已安然迈步,欲要回至原处。
谢玖闲声一唤:“世子留步。”
独孤怀谨应声转身回眸。
***
日影斑驳,半打颊侧。忽又有微风隔窗而起,卷落街前两片青叶,映着漫散日光,落入楼内小桌上。
好似有夏蝉高鸣,又湮于声色里。
谢玖单手缓扣桌案,一声尽,一声起,道不完悠闲木梁里,亲自叫住独孤怀谨,却又默然不语,好生怪异。
彼此僵滞,独孤怀谨温笑叙旧:“多年未见谢家主,家主褪去青稚,容质绝然无双,怀谨确是认不出了。”
谢玖扬唇,垂眸侍茶。
三年又三年,她也只初来长安不知世事时,与东陵世子见过几面。彼时杨柳春深,宫墙巍峨记忆犹新。
怎说流光容易把人抛,这许多年,欢喜与变故,谢玖自是沉稳不少。
“怀谨公子清雅华贵,温和如煦与当年别无二致,谢玖一眼便认出了世子。”她唇瓣微启,眸中含笑径直应上。
只觉话犹未尽,欲说还休。
独孤怀谨也不作他想,复又些微强笑,既于长安碰了面,他不至愚钝直问谢玖,何故隐匿市中不为人广知。
乱与盛一说,全在此时节,想来各怀心思。
彼此谦逊寒暄罢,谢玖眸光一转,嬉然直道:“方才见世子良善心肠,遇有不忿温言相劝,在下亦心有所触。感于其行,身不自持间率先赎下了那孩子,望世子莫要介怀。”
话毕,谢玖得愿,见独孤怀谨面露异样,转瞬即逝。独孤怀谨也不计较,只轻声相问:“家主,莫不是在等人?”
这话好生莫名,谢玖轻瞥过他,复又半阖而去,“我不叫公子侍奉,又不为酒肴佳酿,来此自然是等人。只是秦楚楼主骄矜,不肯轻易得见。”她记起独孤怀谨亦是孤身一人,杯酒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