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豪苒如此激动,是真的见到,他去世了的母亲吗?
我极力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
只觉得院深雾锁,气场清肃。闻钟磬声,缓缓徐徐,一层层悠悠荡荡扬去。
张豪苒放下手中的撞槌,半伏在地,一脸凄戚。
半晌,待他情绪平复一些,福师兄轻轻开口,“写一下忏悔文,将你心里的话都写出来吧。”
抬手,指了一下院侧的石案,上面已摆好纸和水笔。
“我入内准备。他写完后,麻烦你领他到不动明王殿。”
“好。“
这一句话,福师兄是对我说的。
张豪苒没有亲属陪同,所以让我旁观法事。
福师兄合什转身,进了侧殿。张豪苒一言不发,默默走到石案前。
坐下,握住笔,却迟迟不动。
感觉过了很久,张豪苒才埋头伏案,笔杆开始移动。他写得很慢,仿佛一字一句,难以描述心中的千言万语。
我静立原地。聂清河靠近两步,悄声问:“站那么久,你的腿行吗?”
“还好。”
只做了个口型,我没有看他,也不想再说话。
终于,张豪苒搁下笔,合上忏悔文。
我柱着拐杖走上前去,“好了?”
“嗯。”
“那走吧。”
不动明王殿,相隔一个内院,正对主殿。我上前叩门,一位师兄领我们进殿礼拜。
刚迈入门槛,一阵凉意袭来。
这里开着空调,温度明显低于室外。我体寒之质,感觉尤冷。
略一适应,四周打量,宝殿宽敞雅朴。不动明王安坐盘石,顶七髻紫黑身,右手持利剑,左手执罥索,一目而谛观,威怒身猛焰。四大明王及二童子环列两旁,气势摄人。
那位师兄收了忏悔文,便请我们参拜不动明王。之后,领张豪苒跪坐壇侧,我旁退在后。
壇城上,放置了五宝、五香、五药、五谷,四种供养物。白色的花蔓,八指长的甘木,五个待开光的婴灵莲座,以及适才张豪苒写的忏悔文。
片刻,福师兄缓步而出,法相悲泊。他双膝微曲,朝我们行了一礼,然后沉恬上壇,面朝北方而跏趺座。
涂香、点灯、持珠,念咒、打手印……
然后,福师兄清缓开口,声音寂净平泊:“张豪苒,请跟我念。”
“我昔所做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随着甘木不断投入圆形護摩炉,火焰皎烈腾飞。撒胡麻,掷白花,投忏悔文入炉……一只振翼高飞的金翅鸟在烈火中赫然显现!
我心中一喜。火焰中出现迦楼罗炎,表示这次息灾法很成功。
果然,没多久,跪在地上的张豪苒开始瑟瑟颤抖,全身上下完全不受控制,抽动的肢态像得了癫癞症。慢慢地,鼻孔滑出一大沱,又一大沱,透明的涕液。像浆糊、粘粘稠稠,坠下又断不了。
这,就是附在体内的灵界物……
跟我们平常的感冒流鼻涕,完全不同!虽然感冒菌就是癸,癸即代表灵界。
只见他俯首低泣,仿佛感受着内心极大的痛苦。最后,一脑门扑倒在地,浑身虚脱,人已瘫软成泥。
福师兄面容慈静,动作沉稳。将法事做完。
一位师兄从侧殿出,上前将张豪苒扶起。他虽体虚人乏,但双目有光,脸上再也没有阴寒之气。
“法事很圆满,恭喜你。”
张豪苒合什双手,深深一辑,“谢谢法师!”
“不必谢我。是你发心忏悔,救了你自己。”
“还是要谢谢您。”他的嘴角,第一次泛起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叩钟的时候,我仿佛感受到了母亲……原来,儿时相依的温暖,我一直都在渴望……”
福师兄轻轻颔首,“那是你心中依然存着一点光。”
“我嗔恨她,曾经很嗔恨她。既然生了我,为何又不要我?将我扔给一位垃圾的父亲,一个垃圾的家庭!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小孩……自己撮还不够,还要制造一条命再撮。”
我有点愣了。
从张豪苒的只言片语,能粗略拼凑出,一个相当狗血的故事。
或者说,狗血的故事,从来都不分高低贵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边。
“我一点也不想做父亲!”
他双手握拳,闭上了眼睛,“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父亲,我确实也不配做父亲!我是这样地对待她们……孩子的无辜,就是我昔日所承受的无辜。”
泪,缓缓地,从他的眼角流下。
下一刻,他飞快抬起手背,匆匆一抹。“我也知道,这不对。但从来不愿意正视它。今天,说了出来,原来也没那么难。”
然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抿嘴笑了。
福师兄沉吟半晌,缓缓开口,“你的母亲当年患了隐病才决定再婚。她送你回张家,是她所认为,对你最好的安排。”
张豪苒脸色一凝,却没有说话。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我眉梢轻抬。看来,情节虽然狗血,但编剧是认真的。
“你成年后知道内情,嗤之以鼻……”
他微微一顿,目光炯亮淡和,“每一个父母,难免会将自己认为最好的安排,送到孩子面前。你的母亲只希望你好好的,这是她的心意,不论对错。”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福师兄淡淡一笑,“你叩响幽冥钟的时候,我感知到的。叩钟就是打开你自己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