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其实是个德国裔,来说,这种瘦脸颊可不是什么好相貌,幸亏吴承鉴对此并无歧视,所以两人在上次见面才没有谈崩。约翰从吴承鉴这里半赊半买购置了一批茶叶和丝绸返航美国,如今回来,半点也不见他阔气,反而比之前落魄了。
虽然他尽量把自己梳洗打扮好,但是那一身旧衣服还是出卖了他钱包的底细。
两人见面之后,约翰很是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用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说着很不标准的伦敦腔。吴承鉴也是会说英语的,在广州人听来他的英语好得跟番夷似的,其实在英美人听来也是中国腔很明显,所以两人说话,彼此颇有障碍。
不过慢慢地吴承鉴还是搞明白了:原来约翰这次回美国非但没有大赚,反而把生意做砸了,他赔了本钱后多方设法,想着至少把吴承鉴赊账的那一笔钱给筹到,不料人情冷暖这种事情并不是中国独有,他这一落魄,许多以往的朋友便都远离了他,以至于他非但没筹到钱,反而遭了许多白眼与数落。这次来见吴承鉴,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吴承鉴要怎么处置他他都认了。
两人磕磕碰碰的,终于让吴承鉴知道了事情始末,吴承鉴也不发作,只是说:“约翰,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回头我们再聊。”
吴七把他送走之后,回来道:“这个番夷,这是准备赖账,还是骗钱?”
吴承鉴道:“赖账的话,他还上门来做什么?直接着草就是了。”
吴七道:“说不定他是扯谎呢。”
吴承鉴道:“查过之后再说。”
他已经很久没理事了,但这事涉外,如果交给下面的掌柜,总不大妥当——吴承鉴对美国市场一直是有野心的,这几年陆陆续续见过好些美国商人,在他的判断中这位德国裔是其中最靠谱的一个,不料第一单生意往来就砸了。
“去请姚掌柜,到番人那里好好调查一下。”吴承鉴说。
吴七道:“不让查理的人去查?”
吴承鉴道:“约翰就是查理推荐来的。我不是不相信查理,但这事总得让他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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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掌柜加入宜和行以后,吴承鉴一开始只是有限接受了这个人,但随着他忠诚与能力的逐步体现,吴承鉴对他的信任也逐步提高。就亲信程度来说,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欧家富,但他的能力又胜过了欧家富,所以两年下来,吴承鉴对他便越来越看重,如今已是左膀右臂一般了。
他办事利落而靠谱,很快就利用他在番夷圈子布下的人脉,打听到了约翰生意失败的始末,来到商功园将事情完整汇报给了吴承鉴。
吴承鉴去除掉许多枝节,抓住了两点:一是知道了约翰的确没有骗人,是生意做砸了;二是知道了约翰生意做砸并非源自不好的经营习性,比如大手大脚乱花钱等。他又问了一些细节,去芜存真,终于点头道:“行了。”
姚掌柜道:“事情就是这样了,昊官打算怎么处理?”
吴承鉴道:“你觉得呢?”
姚掌柜道:“我们的官府不处理番夷的事情,如果要告到美国那边去,这万里迢迢的…”
吴承鉴道:“告了又怎么样呢,他在美国难道还有多少产业吗?”
姚掌柜道:“这个就难说了。”他毕竟只是从在华欧美圈子里了解这件事情,不可能确定约翰在美国还有没有产业。这个时代,一个中国人要调查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的事情,几乎不可能。
吴承鉴道:“就算他还有一些产业,这么两万里跑到美国去告,告不告得下来另说,这里头的花费和牵扯的精力就海了去了,得不偿失。便是告下了,万一他其实没钱,那能怎么办?送他进监狱还是上绞架?那也只是泄愤,要泄愤的话,直接让人把他往伶仃洋里一沉就行了,何必麻烦。”
吴七笑道:“沉伶仃洋好啊,我们让刘三爷动手,绑一块石头往海里一丢就好了。”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忙闭嘴了。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手段,这位约翰或许听人说过一些,这样他还敢上门来,也算老实了。而且我看他的羞愧样不像装出来的…”
姚掌柜道:“昊官莫非打算就这么放过他?那可是七八万两银子啊!”
吴承鉴道:“哪有七八万两银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约翰买的那批货半赊半买,用的是洋行的价格算,如果按照我们入货的成本价,我们没赔,其实还有小赚的。”
“这不能这么算。”姚掌柜说:“洋行的价格可不是虚价,这是真金白银、全世界都认的价格。他们用这个价格拿了货,到了番夷诸国,价格还要翻倍,甚至翻几倍的。”
“我知道。”吴承鉴说:“我只是想说,这事我们亏得起,所以,就这样吧。”
姚掌柜倒也没再反对了,忽然看着吴承鉴,说:“昊官,你好了。”
“嗯?”吴承鉴有些意外姚掌柜说的这句话。
姚掌柜道:“自周师爷失踪,你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今天听你说事,才觉得你心神回来了。只凭这一点,这位约翰的到来也算一件好事了。”
吴承鉴听他提起周贻瑾,眉间忧色一闪,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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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园如今已经建成,就是客房也都装修得美轮美奂,又是好酒好菜地款待着,但约翰却坐立不安,无心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