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楼上,一桌、一椅、一人。
桌上摆满了广东点心,日挂西山,刘全坐在暮色之中,笑道:“都说北方之景,大而雄浑,南方之景,小而雅致,但这镇海楼的景色,雄浑雅致兼备,的是不凡。”
吴承鉴摆了摆手,吴七就停了步往后退,他自己走了上去,满脸堆欢,拱手笑着说:“全公,你什么时候来广州的?怎么不预知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刘全笑道:“吃了你几顿好的了,今天我来请客。”他说着往桌上的点心一摆手,但见摆了一桌子的虾饺、凤爪、粉果、烧麦、马蹄糕、皮蛋酥、千层酥、叉烧包、莲蓉包…数之不尽。
吴承鉴笑道:“那我今天可就有口福了。”
刘全哈哈一笑:“我这桌点心,不登大雅之堂。倒是听说你们十三行的保商,曾在这镇海楼上摆了一场镇海夜宴,盛况空前啊,可惜啊,秃子我没赶上。”
吴承鉴笑道:“全公如果有这个雅兴,我现在就传话,再开一次镇海夜宴,以飨全公!”
刘全哈哈大笑:“有心了,有心了。不过我是个劳碌命,太豪奢的盛宴,可不敢享用,免得折了福分。能在镇海楼上,吃点享誉天下的广东点心,独享这凭山观海的美景,秃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镇海楼位于广州越秀山上,在明清两代,这里背靠越秀,远眺及海,所以才叫镇海楼,但随着后世海岸线的推移,百年之后的镇海楼已经深处内陆,是望不到海的了。
吴承鉴便笑着在他对面桌站了,提起泥炉上烧开了的白云山泉水,为彼此泡了两杯茶——吃广东点心,宜用茶送而非酒。
刘全捏了一个凤爪,就着茶咀嚼着,竟不甚讲究风度。在这一刻,他不像一个能主人生死的大人物了,举止像回了一个粗俗的下人。
吴承鉴见他与往日不大一样,心里便有了预备,然而想想既已下定决心,便放开了。
他的这点神情的微妙变化,刘全瞥见了,微笑道:“昊官真是好风度,今时今日见到了我,竟也不慌不忙。”
吴承鉴道:“全公是我的忘年交,与忘年交吃顿点心,有什么好慌乱的。”
刘全冷淡地笑了一下:“交情是交情,公务是公务。镇海夜宴那晚,十三行的新旧保商,似乎没到齐,是缺了一家吧。”
吴承鉴默然。
当然缺了一家——蔡士文没来!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吞鸦片自杀了。
“保商好啊,得天独厚,富甲天下。”刘全说着,似不经意地轻轻冷笑:“然而得天独厚这个‘天’字,不是老天爷的天啊,乃是天子的天——独得了天子的眷顾,才能做这门丰厚的生意。不过自古富贵险中求,有财就得有险,天家交代的事情如果没办好,在别的行当那只是赔本,在十三行这边,那就不只是赔钱,而是要赔命!”
“这等觉悟,我等十三行保商,在拿到执照的那当口,其实就都已经了然于胸了。”吴承鉴道:“幸好,天家交代的事情,吴家都尽力包办,至今也算没什么错漏。”
“真的么?”刘全道:“那皇上恩赐给你侄子的官爵,你怎么就给辞了,这是嫌弃天家所赐不厚吗?”
这当口,吴承鉴不会去问自己几天前才发给吏部、估计还没到北京的辞表,刘全怎么就会知道。
他只是继续陪笑道:“太上皇与圣天子恩重如山,吴家上下感恩戴德,只是我那侄子还未成年,又不读书,一无功勋、二无学问,只靠着家兄在世时的一点微薄功劳就骤居高位,这与朝廷体例不合,吴家如果接了这官位,恐怕要惹物议。我们吴家被人骂了打什么紧,但这事如果稍微沾点薄诽到太上皇、皇上处,那我们吴家满门,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刘全喝道:“太上皇和皇上的天恩,谁敢腹诽!还是你觉得二位主子爷的安排错了?”
吴承鉴道:“太上皇和皇上的安排,怎么会错。吴某代侄辞官,是怕吏部管事的人出了什么差错。”
说吏部管事的人错了,暗中自然是指向和珅,刘全何等灵敏的人,一听就怒喝道:“吴承鉴!你说什么!”
他这声断喝,若放在一两年前,吴承鉴承受不起。
然而此刻吴承鉴却已经想通了,因此淡然回应道:“太上皇不会有错,皇上也不会有错。如果事情出了差错,自然是底下办事的人或阳奉阴违,或不能体贴圣意,这个道理,难道不对吗?”
大道理自然都是对的,谁也不能挑大道理的毛病…
刘全盯着吴承鉴,将那个被他啃得只剩下骨头的鸡爪,往盘子里一丢,冷冷哼了一声:“好啊,好啊,昊官,你这是打算跟我摊牌了么?”
吴承鉴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侄子得官的事情,广州这边自然是有人无事生非,但吏部管事的人顺水推舟,还把事情做得这么快…全公,不是我吴承鉴要摊牌,是有人逼着我摊牌。”
刘全笑了:“没人逼你摊牌,只是让你把自己该有的忠心拿出来。只是没想到啊,真到了这该表态的时候,有些人的忠心就没有了。”
“忠心?”吴承鉴道:“全公指的…是忠于国家的忠心、忠于太上皇和皇上的忠心,还是…忠于和珅和大人的忠心啊?”
“有区别吗!”
“当然有!”吴承鉴道:“忠君爱国,臣子本分。但臣子对臣子,便没有什么所谓的忠心,纵然有上下级的关系,但大家都是替国家办事,替主上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