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轻轻一笑,柔声再问:“所以?”
沈月檀紧紧握住拳头,道:“所以……上位者并非因有德而高踞,下位者亦非因无能而低伏,不过是靠祖辈余荫……投了个好胎罢了。为何天道伦常如此不公?”
沈提仍是笑,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道:“堂弟这问题问得好。你能见微知著,又能悲悯底层之苦,伯父伯娘泉下有知,必定高兴得很。”
沈月檀才道:“伯……?”待反应过来时,刹那间遍体生寒、脸色大变,退了两步才咬牙强忍,在袖子下攥着拳头笑道:“少、少宗主……此话怎讲?小人听不明白。”
沈提叹道:“沈雁州那厮,果然一个字也不肯同你透露。”
沈月檀更怕多说多错,只咬着牙不开口,沈提见他惊惧交集,又自嘲般笑道:“沈雁州总该同你提过,问道宗内有自己人。”
青宗主夫妇战死后,沈鸿等三兄弟联手谋划,将青宗主一系同党接连除去,是以月宗主才会孤立无援,轻易被废。然而有沈雁州暗中连横,问道宗内仍有亲青宗主、月宗主一派的嫡系潜伏。
沈雁州自然是同他提过的,只不过未曾透露过其中任何一人身份,他自然更万万想不到,沈提竟会是其中的一人。
前几日他还忧心忡忡同沈雁州商议,少宗主邀约他会面不知有何用意,那厮竟分毫不漏口风,只叫他见机行事。沈月檀思及此事,不由怒火中烧,暗暗立誓若再见沈雁州,必不叫他好过!
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含糊道:“……少宗主何必淌这浑水?”
叶凤持修整完毕,离了孤岛,再度冲进血海中厮杀。
沈提目光追着叶凤持身影,落在了必经之路的远处,巍巍然浮现的庞然大物阴影上,嘴角微勾,笑道:“沈月檀莫非是问,家父如今贵为宗主,愚兄更一步登天成了继任,凭什么不肯安享到手的荣华与权柄,非要倒行逆施,与自己父亲为敌?”
他问得委实直白且露骨,沈月檀思来想去无从粉饰,索性默然点头。
沈提却不再开口,只噙着一丝笑容,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徐徐解开一层层衣衫。
沈月檀瞪大眼,愕然视线落在他展开衣衫后,露出的胸口上。
那青年常年不见日光的胸膛略显单薄瘦削,苍白得如同冰雪一般。在胸膛正中央、心轮的中心位置,则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周围符纹呈深红色四处扩散,覆盖了大半个胸膛。
宝石打磨精致,棱面闪闪烁烁,辉光四溢,映照得肌肤如同渗血。
沈月檀只微愣后便醒悟过来,颤声道:“这是青宗主的——”
沈提笑道:“是青宗主的半枚命轮。”
沈月檀到底忍耐不住,潸然泪下,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宝石,触手处温润坚硬,正如“君子如玉”一句,用以形容沈青鹏,再合适不过。
沈提任他触碰命轮,低声道:“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脉轮毁尽,生死难测。家父恼我无用、却偏生占着他嫡长子的名分,暗地里吩咐下人,要放任我自生自灭。是大伯父分我命轮,救我性命,又时常看顾照料,我沈提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语调带出些微讥诮声色,冷声笑道:“可叹沈鸿至今以为我年幼无知,不曾看破他当年如何冷血无情,如今反倒要仰仗我智谋,助他坐稳宗主之位,又要利用我作诱饵,引出仇敌,为扶持他那宝贝幺子继任宗主扫平道路。月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生身父亲薄情狠毒,反倒是青宗主待我恩重如山,若换做是你,你当何去何从?”
修罗界常年受魔兽侵扰,征战不休,自然以武为尊,然而世家鼎立,自然也重孝道亲情。问道宗少宗主身份尊崇、行为更被视作典范,从他口中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有场轩然大波。
沈月檀终究不便直说“为我爹反你爹”,思来想去只道:“先有父慈,而后才有子孝。羊羔跪乳,若无乳,何须跪?乌鸦反哺,未尝哺,如何返?若我与堂兄易地而处……必定也问心无愧。”
沈提听他慷慨陈词,不由得垂头下去,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