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陕一线都民不聊生,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常思豪心知江晚所说多半是实情,可一件事情的背后实在纠集了太多的因素,满朝文武各级官员不都是傻子,封海禁商想必也有它的道理,江晚这种沒有办法的办法,未必便能解决这些满是问題的问題。
江晚眼神不错地盯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道:“江某在此交个底,我聚豪阁虽然对外号称徒众过万,只不过是为了蒙蔽朝廷,其实远远不止此数,凭阁主一枝大令,我们随时可调动十万以上的义军,”
“十万,”
常思豪瞳孔收缩,似在瞬间照见了钟金和乌恩奇扎下的那片连营:圆形的白色军帐紧致错落远连天际,军旗猎猎如洗……那种连天接地的震撼一眼入心,便再难忘怀。
当时钟金的大营只不过两万多人,十万义军阵列在前,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江晚虚目相视:“此事干系非小,常少剑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來想想,那也无妨,”
常思豪瞧出了他表情里那股自负与得意,顿生反感,豁然道:“不必想了,你说我不知民情,难道你就真正懂得帝心,你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不爱上朝的皇上,什么喜爱珍玩珠宝,什么呆若木鸡,那不过都是传言而已,如果你见过隆庆,也许就会明白,他其实并沒有你口中说的那么不堪,相反他生活朴素节俭,善于用人,绝非昏庸无能之辈,有他在,大明不会垮的,”
江晚愕然:“隆庆倒底说了什么,竟把你蒙哄到这种程度,你想想他登基一年做了什么正事,难道将來你也想像海瑞侍奉嘉靖那样,期待所有的改变都在他的‘一振作间’,那才真是浑人,”
常思豪大感不悦:“常某虽浑,却不是三岁孩子,是否被骗,自己心里有数,恕我直言,在我看來,你们阁主算是当世一等人物,但是若论做皇帝的本事,他未必赶得上隆庆,之所以选择离开,那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话音冷硬,斩钉截铁,然一言既出,却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那是一种难以拿捏得当的忐忑,一种带有着某种期望,且坚决不愿在未來收获失望的惶惑,似乎这话出口的同时,便是对命运的方向进行了一次确认与抉择。
“自知之明……”
江晚双睛透火,牙根磨响:“这贱人……”
他这句只是在口中含混嘟哝,常思豪却听得闷真,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他口中的贱人所指并非是长孙笑迟,而多半是水颜香,登时心底冷笑,对他看轻了许多,大声说道:“如果是只为水姑娘而离开,那么恐怕他也真不配做你们的阁主,先生还是不要乱找借口,怪罪他人为好,”
江晚闻言警醒,犹如雄鸡湿羽,傲意顿消,他自己和朱情、沈绿都是才学自负之辈,之所以追随在长孙笑迟身边,绝非只因他的血统,而是打心眼里真真正正地服了这个人,以阁主的脾性,如果有什么能令他中途放弃,除了这件事本身毫无意义,便是他已将结局看穿、看透,知道一切只是空费心力,断无成功的可能。
常思豪见对方神色颓怆,又有些不忍,说道:“你们相处多年,阁主离开之前,应该表明过心迹罢,”
江晚摇头,眼神空洞:“那晚一听他说要走,我们登时便火了,大家吵起來,根本沒有人听他说了什么,本來还不至于闹翻,可是言义兄先动了手,要杀水姑娘,结果……唉,可惜我们多年的经营,终于到了可以翻云覆雨、大展鸿图的时候,谁料想竟……”
常思豪劝道:“先生,您也是聪明人物,何必在此事上大走极端,依我看,百剑……”听到“百剑”二字,江晚忽地清醒了意识,赶忙伸掌一拦:“不必说了,”他移开目光,定了一定心绪,又补充道:“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各行其道便是,”
常思豪大感头痛,然而又无法说服对方,眼睁睁瞧他侧着脸丢下这话,朝自己略一拱手,穿林踏雪向荒地中的马匹行去。
“先生,”
江晚停步甩头。
常思豪一个沉吟,试探道:“听先生刚才所说,似乎在东厂救内子时也有所动作,莫不是拦下了驮在惊马上的婢子,”江晚在风雪中眯虚了眼睛:“这个婢子对常少剑很重要么,”常思豪道:“那也不是,只不过这婢子是秦府旧人,内子使惯了她,若是被您的人救下,还望先生能够赐还,常某及内子皆感激不尽,”
江晚静默片刻,瞧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常言说妻不如妾,身边收用过的丫头,往往有的比夫人还得宠,他鼻中哼出一声短笑:“少剑方才腻谈国事,原來心中,也只挂记着女人,”他仰面长嘘:“大好男儿,竟重一婢而轻天下,岂非真成了浑人,”摇摇头甩衣振雪,飞身形上马,扬鞭而去。
常思豪在风中怔矗良久,想着他话里的“也”字,缓缓叹了口气。
他诚知多思无益,当下辨准方向,向东南而行。
走了不到半刻钟,正遇李双吉骑着马,牵一匹空马赶回,他离老远瞧见常思豪,早大声喊叫起來,就滚鞍落了马,迎风冒雪蹬蹬蹬跑将过來,掏出一张小笺递近,口里讲说戚大人派兵接洽等事,常思豪以为是戚继光给了个回信,抖衣雪伸手接过展开,李双吉在旁打亮火折,背身屏只有八字:“小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