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坡上,一片果树绿意森森。
一条山道直通山下,隐约可见小小村落。
正是正晌午日头足的时候,山道下趔趔歪歪,走上一个人來。
这人穿着粗布衣,扎着粗布带儿,阳光晒眯了他的眼睛,也晒了他一脑门白毛儿汗,天儿这么热,他也不肯敞心露怀,领子还是掩得严严实实地。
他右胳膊挎个筐,小臂与提梁摩擦处特意垫了块布,走几步,猫腰,放下筐直直腰,松松腿,按着垫布揉揉胳膊,呲牙吸两口气,摇摇头,再把垫布换到左小臂,猫腰,把筐拎起挎上來,从村里到树林不过三里來路,他就换了四十來回手,搞得两小臂都红通通地,好像两根煮熟的狗虾螯。
进了林子,山道边有了荫凉,他撑着不在荫凉里走,走在太阳里,有老农扛着锄头从后面健步超过,认出他,又放慢了速度打招呼:“张御史!”
他听到身后有步音时就很尴尬,这会儿听人打招呼更觉心紧,忙哈腰说:“早就不是了,可别再这么叫!”老农:“是啊!这记性真不成了,好像回來挺长时间了罢,恁么的,怎么老沒看着你呢?”他陪笑,眼睛仍不敢正视这老农:“哦,总在家看书,也不怎么出屋!”老农:“啊!好,恁么的,干啥去!”他:“给我爹送饭去!”
老农:“啊!送饭好,送饭好,恁么的,你媳妇呢?怎么不让她送!”他:“也在山上,和我爹一块儿干活儿呢?”
“啊!一块儿干好,一块儿干好!”说完,老农撅着胡子,仰天叭嗒叭嗒嘴:“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一挥手:“哎,先走一步!”
看着老农蹭蹭地超过去,他咽了口唾沫,让唾沫把心压回去,猫腰,放筐,直腰,敲腿,抹了把汗,换垫布,把筐重新挎起來。
山道上下來一个小脚老太太,挎个空筐,大概是给干活人送饭刚回來,手里拉着个淌鼻涕的娃子,和老农走对头的时候打了个招呼,错过下來和他也笑着点了个头,一边往下走,一边抻顿那孩子:“就知道往荫凉地儿钻,瞅瞅人家,男子汉,大丈夫,走路就得走中间,懂吗?学着点儿!”
他听了,感觉浑身热乎乎地,倒不觉得热了,走几步,只听那孩子跟老太太说:“奶奶,中间晒得慌!”
老太太:“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当然晒得慌!”隔了一隔,孩子的声音:“咱不沧桑了!”他回头,看见孩子仰头拉着奶奶的手,俩人溜着边儿,正往树荫里走,老太太抻顿着孩子:“别着急,以后有的你沧!”
爬了半日山,终于來到自家的林区,林子不小,这会儿树上都挂了青果,道边捡平整地儿搭着一间小木屋,作为日常看林之用,山里人迹罕至,偶尔有那么两声鸟叫,看起來静悄悄地。
他把筐褪到手里拎着往前走,就听木屋里“哟”地一声,是自己老婆吴氏的声音:“爹,爹,不成不成,疼!”他直了一下,只听屋里又传來爹的声音:“忍忍,有啥大不了的!”他老婆:“不行不行!”屋里好像有什么器物被拨倒了,他爹:“來吧!你咬咬牙,我就弄出來了!”
他在外头听着,刹那间好像冷水泼头一般,全身的汗滋喽一声全吸进毛孔里去了,扔了筐紧跑两步一推门:“爹!”
木门“咣当”打开,只见他老婆吴氏手扒桌沿歪在椅上,他爹蹲在地上,手里托着他老婆的白脚丫,吴氏的嘴张得有点歪,眼瞪老大,他爹在脖子回扭的同时也僵着动作正瞧他,地上扔着只打了卷儿的白布袜,上面血迹斑斑,旁边扔着一把盖子摔飞的破铁壶,大概是刚才动作剧烈时,被拨落在地上的。>
吴氏一见是他,忙招呼道:“哎呀,你來了,爹弄得太疼,你快点的!”
他:“爹,这是咋了!”
他爹:“山上还能有啥事,來吧!”说着站起身,把手里的针递给他:“你这眼睛好使,替她挑吧!”
他蹲下一看,老婆那红嫩嫩的脚底板儿上有几根木刺儿,其中两根较细,已经断在了肉皮里,他顿时心疼起來:“爹,这是怎么扎的,你咋不好好看着她呢?”吴氏嗔了他一眼,小声地:“是我不小心,这能怪爹么!”
他爹蹲到一边,拔下烟袋锅子装着烟:“今儿怎么是你來了,你娘呢?”
他:“娘脚后跟疼,我弄酒给她揉半天,沒大缓,我就出來了!”
他爹:“饭呢?”
他:“外头呢?”
他爹“嗯”了一声,起身出门,看见筐歪歪在地上,馒头掉出來两个,便猫腰捡起來,拍拍土,找荫凉地方蹲下,就着烟吃。
他听着步音,虚站起來顺窗子瞄,见爹挺远,便又蹲回來挑刺,一边挑着,一边又忍不住笑起來,吴氏后仰些审视般瞧着他:“又不是好笑儿,寻思啥呢?”他扬起脸儿,有些不好意思:“我听你们在屋里,还以为……嘿!嘿……”扎下头去。
吴氏听了,忽然会意,脚丫一歪:“啪”地给他來了个小嘴巴,嗔他:“脏心烂肺,整天在家里窝着,也不往好处想我!”待看他冤掰掰又美不滋儿地瞄自己的小样儿:“扑哧儿”又笑了,媚媚地道:“这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对嘛,爷们儿不争气,我也该想想后道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恁么着,也不算对不起你!”
他虽知这是玩笑,心里却也毛毛的,忙道:“别瞎说,看晚上我怎么收拾你!”吴氏往椅背上一靠,手背儿支着腮帮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