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梁伯龙道:“吾本來自负才高,这辈头过得却甚是落魄。虽然弃了功名之念,胸中却有一股弗甘怨气,又开始向往佩剑纵横,行侠仗义,因此交下许多江湖朋友,可是大家弗过一起吃喝浪荡,败家而已,后來常写些闺中怨事给戏班來唱,聊寄情思,实为英雄气塞,无奈之举,沒想到写戏唱戏搞出了名堂,其实吾对这行当,还是有些鄙视,觉得自己弗过是破瓮头破摔,摔出了响动,如此数年下來,岁月消磨,雄心弗再,好像什事体都窥得开了,直听到秦老爷子的生平,才知道自己还是在抱怨和无奈中打转,这般活着,虽生犹死哉!”此时酒菜上桌,他便提壶给各人满酒。
常思豪心想那些击剑玩乐,吟咏文章之类的风雅之事多半也是传言渲染,他能自述颓态,足见真心,对这梁伯龙更生好感,安慰说道:“行行出状元,好的戏班子不论到了哪里,总是万人追看,能颠倒众生,也是大本事,未必就比别的行当差了,【娴墨:如今下九流都成人上人,是千年积怨可一扫而空矣】”
梁伯龙笑道:“对头,这个道理吾老里巴早隐约也懂,却只拿來自欺,沒真正转过味儿來哉,直到把这出《秦公烈》编排好了演出來,吾才在台上寻见了自家!”
常思豪寻思:“天下至道,都是相通,连唱戏也不例外,‘寻见自家’一句,跟郑盟主他们说武功的话也是如出一辙,看來这梁伯龙,确是摸着了戏路的神髓!”点头附合:“嗯,重复别人容易,找见自己就难了!”
梁伯龙闻言愣住,陷入思考,说道:“咦,弗对头,吾原以为是寻见了自家,经侬这一说,才觉差了味道,其实吾还是在重复别个,只弗过这个别个,弗是吾恩师,也弗再是其它的戏子,而是秦老相公,演得再好再像,也是俚,而不是吾!”他呆呆出了阵神,脸色忽地转黯,叹道:“原來吾距离真正的大戏子,还差得远哉!”
常思豪见他心思却无时不刻都在戏上,倒和自己琢磨武功时差不多,失笑之余也生感叹:“人生如戏,戏即人生,在戏台上要演好别人,在戏台下则要活好自己,一演,一活,一虚一实大有不同,先生可要记得出戏入戏,莫要爱戏如痴,丢了自己才好!”【娴墨:古人扮戏,涂了面是戏中人,洗了面是戏外人,现代演电影电视剧,入戏深者出不來,如红楼之陈晓旭、西游之女儿国王辈,误自己一生,此恰非艺术高,实艺术未上境界,不能出入自由也,俗人为之感叹,是不知戏,还道用情深、入戏深,实实可悲,】
梁伯龙咂磨良久,点头道:“讲的对头,讲的对头!”回过神來,哈哈笑道:“吾这些年陷在戏里,乌里乌涂,有一点名声便开始自以为是,尚弗自知,还弗如兄弟侬三言两语说得明白透澈,惭愧惭愧,兄弟既有悟性,又有灵性,若是学戏,定能成个颠倒众生的大戏子,成就远在吾之上!”
常思豪笑道:“先生说笑了,我一个握刀把子的粗人,哪有那个本事!”梁伯龙敛容道:“是是,常兄弟是战场杀敌的英雄好汉,怎能做个下贱的戏子,吾失言哉,失言哉!”常思豪的握刀把子本指自己在军中剔骨拆肉做厨子的时候,见他误会,忙道:“先生作戏细腻入微,赏心悦目,唱功更是一流,我这嗓子也不行,是真无自信学好,绝无鄙视戏子之意,其实我感觉作戏与武功大有相通之处,日后若有机会,还真当了解一二,以做触类旁通之用!”
梁伯龙道:“哪那许多日后的机会,常兄弟这话也弗过是托辞罢了,假哉,好假哉!”
常思豪暗道惭愧,心知在戏子面前,自是作不得戏,拱手笑道:“如此现在便请先生指教几手如何!”【娴墨:当下能做事,必当下做,这是最好活法,最好例子,常“以后再说”,就沒有以后了,】
梁伯龙大喜,他本來便是戏痴,给别人说戏正是最大乐事,站起身來,说道:“好,侬且來窥!”说着膝上生弯,身子微沉,整体有了弹性,手撩衣襟,鞋尖一挑,在包厢中行走起來,步速急中见徐,轻灵之中又不失沉稳,迈步之时头顶不见起伏,刘金吾知道他若是穿了戏装,如此行來便如旱地行船,上身不动,脚下衣袍如波起浪,便像水面上滑出去的一般,最能表现遇人欣喜,兴冲冲奔去的心情,脱口赞道:“好功夫!”
演戏和武功都是肢体动作,常思豪一见之下便看得明白,也站起身來,随后跟学,只行几步,便找见诀窍,他身上有天机步的底子,学这动作无非是步法的变化,自是轻松之极,走上两圈,直看得梁伯龙瞠目结舌,连连赞道:“好悟性哉,好悟性哉!”又连着展示好几个动作,见常思豪都轻松学会,不禁更來了兴致,想了一想,道:“看吾介个!”
他踱了几步,调了十数个呼吸之后,缓缓而静,转过身來,脸上浮生出淡淡的笑意,眼神中便起了一种柔情,似愁略喜,仿佛一个闺阁女子看久了书,有些乏累,有些感伤,推动窗棂,抬起了眼睛望向窗外,看见了景,又不见景,一颗心仍在书页里悲欢,跟着,心思回神,被阳光略刺了眼,抬手轻遮,长睫垂低,憧憬消散,情绪里有了被现实滞赘的无奈与感慨,身子横向略旋,肩头松下,在一口气呼出之间,目光柔柔随袖而落,便似有一股惆寥被轻轻掸去,却哀而不伤,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沉静与仔细,【娴墨:一颗心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