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自问只要见到了活生生的皇帝,心中所有的疑惑便已不复存在,对皇帝为他解惑的提议,其实并无太大兴趣。可杨致总不能堵住皇帝的嘴,不让他说吧?
就是皇帝提及与周挺约在后半夜寅时现身,也早在杨致意料之中:周挺据说是皇帝幼年时的亲兵出身,在军中的资历已是极老。虽说平日为人极尽低调貌似忠厚,甚少引人注目,但现在身居禁军大将军高位,年节时分有故旧将佐登门拜望,不管为私交还是为公事,本是再正常不过了。都说有心拜年十五不为迟,今日已是正月十三了,要来拜年的早该拜过了,何必赶在末梢时候上门?
常三回报今日有两位骁骑将军和几个禁军都尉进了周府,尽管都是加做一堆也不过统领两三万兵马的中下级将领,但必定百分之两百都是周挺的铁杆亲信。由周挺神奇的骤然“痊愈”,重登禁军大将军之位,坐镇禁军大营,再由几位亲信将领带兵来个猛虎洗面,全面肃清宫禁接管城防。有周挺亲自压阵,耿超本来就巴不得太子早日垮台,张天行纵有卫肃撑腰又能蹦跶出多大名堂?就算赵天养有煽动所有内廷侍卫悉数反水的能耐,也是以三千对三万,还不得给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啊?
夏历武成二十六年的正月十四日,注定将会是个令无数人永生难忘的日子。
皇帝对杨致的心不在焉毫不理会,自顾自仰头干了一盅酒后,脸色愈发出奇的红润,神色间却是一种悲凉的漠然:“杨致,今日朕要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自古以来,唯身处巅峰者最寂寞。朕在位二十余年,从坐稳江山到开疆拓域,争斗无穷杀伐无数,死在朕手上的人何止以千万计?恨不得将朕食肉寝皮的人,同样是数不胜数。你说朕能相信谁?又敢相信谁?朕是经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带恒儿东征的。既是想给他机会,又是不想给他机会。”
“恒儿自小就是个秉性老实本分的孩子,朕到现在仍然是这么说。都说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实就老实吧!朕打了几十年。打出了大片疆土,可也打穷家底,打疲了人心。朕的儿子朕知道,恒儿没有朕当家的那个本事。将来如果他还像朕那么干,他玩不转。也打不起。朕原以为,只要他守得住,等多攒点家底再打也好。大夏人才济济英杰辈出,朕闭眼之前自会安排妥当,由一干忠心耿耿的老臣尽心辅佐,把像文瀚与你这样的新一代能臣悍将留给他用。所以直到东征南唐之前,朕都没有变心易储的想法。”
若论阴骘凶狠,卫肃与皇帝相比,顶多只能算是幼儿园的三岁小儿。杨致听皇帝絮叨着心事,不禁为卫肃将来的命运担忧起来。就着皇帝的思路。给卫肃垫了句台阶:“我曾与卫大将军有过一次深谈,其实他的想法,正是与皇上方才所说的一样。”
皇帝皱眉道:“你且不忙打岔,朕现在不想提这个人。——作为父亲,朕带恒儿东征是想让他多些历练开阔视野,给他一个知兵树威的机会。作为帝王,朕带他东征也是一片苦心,是不想给他受人蛊惑想入非非的机会。把话说白了,朕对恒儿并未抱有成为一代霸主的指望,只要他一如既往的老实呆着。朕的位子迟早是他的!朕看得明白也想得清楚,这次朕病与不病,他们都会那么干。恒儿啊恒儿,你都已经做了十六年的太子。难道还有几年都不能等了么?”
皇帝的长吁短叹听起来好似肺腑之言,杨致却顶多信他一半:您这话说给我听有个屁用?应该早点给您那宝贝儿子说去啊!您说的若是果真字字属实,傻子才谋逆呢!问题是太子听了会相信吗?
只见皇帝如发梦魇一般,木然道:“朕自庐州病倒后,恒儿衣不解带亲伺汤药。声称怕朕劳累,让朕别再亲自批阅奏章。改由他在榻前诵读请示代批。人心都是肉长的,朕感动啊!不想朕服用汤药之后,病体非但毫无起色,反而更感晕眩心悸。直到那时,朕才暗自警觉,故意装出病势沉重的模样。如若不是秦公与那刘二及时赶到,如今躺在宫中与死人别无二致的人,就会是朕!朕寒透了心!”
“你也说到圣驾曾于班师途中数度遇袭,朕不妨明白告诉你,那些谋刺狂徒都是什么来路:第一拨人是赵恒那逆子监守自盗,有意贼喊捉贼做给人看的。其用意无非是想一箭双雕,一是想将脏水往他二弟宁王赵当身上泼,二是以此为由催动护驾兵马火速赶回长安。第二拨人是朕现学现卖,密令秦公依葫芦画瓢,趁乱借机脱身。第三拨人则确是受宁王赵当所遣了,他大哥也不算冤枉了他。嘿嘿,这就是朕生的好儿子!哦,有一点你说错了,秦公为朕秘密豢养替身已逾二十年,不是一个,而是一批。不但与朕身形相若样貌酷肖,而且绝对忠诚绝无后患。那偷天换日之事,自然瞒不过朕的贴身近侍马成。他跟了朕多年,也不必瞒他。他很清楚,就算把朕卖了,凭秦氏之力要取他马氏阖族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杨致恍然道:“我迎驾面圣时,曾用心留意马成的神色变幻。难怪那厮眼中的惊恐多过伤悲!”
皇帝说得轻巧淡然,杨致却听得悚然心惊,为他大大捏了一把冷汗:夏历武成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晚,才是真正关乎大夏国运的惊魂之夜!皇帝銮舆被数万护驾兵马围得密不透风,要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将皇帝安然调包离去,谋划需要何等精当?设计需要何等周密?实施需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