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雍容一笑,不往上瞧,反伸出纤纤玉指,朝楼下点了点,悠然道:“你过来瞧瞧,这下头这么些个人,就跟那蚂蚁也似,也不知有多少呢。”
邓寿容忙上前两步,探头看去,便见望海楼下,皇城内外一目了然,那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不知站了几千几万的百姓与宫人,此时正是人人仰首、个个抬头,望着那天上的焰口,虽离得远,那轰然欢呼之声仍旧传了过来,听来十分地嘈杂无章,远不及头顶贵人们的笑语来得真切。
不知何故,邓寿容心头便有些发寒。
那一刹,她忽然便想到了自己。
在主子们的眼里,她这样的宫人,想必亦如脚下这万千蝼蚁一般,多一个、少一个,皆没有人在意。
没来由地,邓寿容的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副细细的眉眼。
红柳。
这般算来,她死了已有半年多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邓寿容怔忡地望向楼底的汹涌人潮。
她还记得红柳唤她“干娘”时的语气,小心地、切盼地,仿佛认下她这门干亲,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真真是个傻孩子。
邓寿容心底里的那个洞,仿似又扩大了几分,凉气不停地往里透着,一股连着一股,没个完。
那个薛红衣,想来与红柳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或许……比红柳还小些。
而此时此刻,她很可能亦与红柳一样,沉在了深不见底的水里,待重见天日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邓寿容打了个寒战。
“罢了,上去吧,虽说也没个趣味,可也不能让人说本宫不懂事躲懒哪。”宁妃淡若无其事地笑着道。
邓寿容一下子回过神,退后两步,拢袖道了个是。
宁妃盯着她的发髻看了一会,神情变幻不定。
夜空澄净,烟花仍在不知疲倦地绽放着,红色、橙色、紫色与黄色,许许多多的光影,在她的脸上明灭着,就仿佛她眼底变幻来去的,亦只是烟花而已。
她掩着口“咯咯”笑了两声,这笑声与她罩满寒霜的脸地割裂的,一如她欢愉的语声,听来就仿佛心情极好,字字句句都含了笑意。
“邓姑姑今儿办了件大事,本宫回去定有重赏。”她说道,绣了芙蓉的宽袖,在窗格边儿上拂了拂。
“奴婢不敢。”邓寿容的头垂得很低。
宁妃勾了勾唇,一抬手,便褪下了腕上的金绞丝镯子,往她跟前一递:“拿着罢,本宫知道你方才破了注大财。”
言下之意,邓寿容之前赏了那看烛火的老嬷嬷五两银子,便拿这个补上。
那镯子乃是足金打制,颇为名贵,邓寿容如何敢就接,张了张口,正要谦辞婉拒,不想宁妃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硬将镯子套在了她腕上,半笑半嗔地道:“本宫赏的东西,断没有往回收的理儿,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邓寿容滞了一息,再不好推却,只得恭恭敬敬地接了,又伏地拜谢:“奴婢谢主子赏。”
宁妃娇笑着越过她向前走,柔软的狐裘边缘正擦过她的衣角,留下一缕暗香并一声盈盈笑语:“得了得了,快起来罢,再迟了那焰口就该放好了,本宫可还没好生瞧两眼呢。”
语声渐沓,香气悄散,却说话间已然转去了楼梯口。
邓寿容忙起身追过去,衣袖拂摆间,微觉腕子硌疼,百忙间举手看了看。
金绞丝镯子上,镶着三粒婴儿指肚大小的红宝石,烛光之下,那坚硬而华丽的石头光泽耀眼,比外头的烟花还要夺目。
邓寿容心头一跳。
然而,不及她细想,宁妃已在前头唤着“来人”,她忙放下衣袖,追了过去。
恰此时,又一束烟花飞上半空,炽热的红与明艳的黄交错着,银芒金粉遍撒,团出大大小小的六角梅,竟比之前所有的烟花都亮了百倍,皇城内外直似下了一场锦灿灿的花雨。
“哎呀,多好看哪!”
“这个顶顶漂亮!”
“就是就是,比刚才那朵大牡丹还好看!”
红衣的身旁挤满了小宫人,赞叹声间次响起,不绝于耳。
她低了头,腰微微地躬着,毫不显眼地混在一大群与她同样衣着、同样发式的宫女之间,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宫门挪动。
从平安坊跑回皇城,这一路颇为不远,她又专拣着人多热闹处走,却是花去了不少时辰,如今这焰口也放了好一会儿了,听人说,今年的焰口比往年多些,估摸着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罢。
庆幸的是,她到底还是赶在焰口结束之前,回来了。
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全身上下也就破了几处皮、胳膊脚腕略有点扭伤,旁的都还好。
接下来,只要越过左首那道宫门,她便能够回到六宫。
红衣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虚汗。
此刻的她,头脸都收拾得干净,白腻的肌肤、整洁的衣饰,便是最严格的嬷嬷在此,也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她没想着逃跑。
无论是大齐律而是宫规,逃奴,都是一个死。
再者说,她身上也就几两碎银,又没个身份路引,纵是男子亦无处可去,况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子?
回宫,是她唯一的活路。
所以她回来了。
拿着自己这条命,她赌了一回,就赌那对意图弄死她的男女是宫外之人,就算与皇城有点关系,也没办法直接混进来。
这一回,好运终于站在了红衣这头。
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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