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阿虞你的技术,去庆隆纱厂供职绰绰有余,可惜有些大材小用。”周尔雅看到他嘴角的乌青已经浅了很多,因为昨夜衣服全淋湿了,还挣破了几处,今天穿的是他的衬衫,两人身量虽相差不多,虽有点松垮,但比他的旧衣服要精神多了。
“先定下来再说吧。”韩虞苦笑,虽然有救国之心,但内心却清楚,适逢乱世,能够找份对口的工作养活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小汽车不多时就开到庆隆纱厂的门口。
正如周尔雅所言,一到纱厂,他就绕去后面洋馆宅子拜会谷老先生,只将韩虞放在门房。
接待韩虞的是纱厂二少爷谷芒种。
谷二少今年二十八岁,长得还算斯文清秀,还未成婚,为人颇为刻板,在上海滩一众富贵公子中,有小气的名声。
他之前并未将韩虞放在眼里,但听门房说他是周尔雅亲自送来,不由悚然动容,对他也客气不少。
连韩虞脸上的伤,二少爷都没敢多问,只假模假式问了几个机械上的外行问题之后,就旁敲侧击,打探韩虞与周尔雅的关系。
韩虞虽然性格爽直,但也不是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笨蛋。
他知道因为周尔雅送自己过来,人家看在周公子的面子上,才这么客气的。
韩虞内心十分痛恨这样的世态炎凉,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坦承自己与周尔雅只是在归国的船上认识,并无什么特殊交情与关系。
谷芒种当然不信,周尔雅的怪癖全上海的公子哥都知道,他可不会随随便便让人上车,而且谷少爷还火眼金睛的看出他穿了周尔雅的衬衫和西装马甲。
周尔雅身上的衣服都是手工定做的,上面的袖扣很独特,他不会认错。
所以他们绝不是什么普通关系。
他想着既然韩虞有周家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个职位要交给韩虞,就摇铃唤来了厂里的技术员章禹城。
章禹城年纪也不大,一头浓密的卷发,忠厚和善的模样。大概是刚调试机器回来,他穿着卡其布的工装,前摆上沾着油渍,额头见汗,听到韩虞是德国回来的留洋生,倒是露出几分羡慕神色。
他不住地说:“韩先生有机会在国外留学,学问一定是好的。二少爷能请他到厂里做事,果然是慧眼识英雄。”
这技术员看上去面目憨厚,没想到也是个人精,一句话捧了两人,谷芒种虽然看上去刻板严肃,嘴角也不由露出一丝干笑。
“小章,你带韩先生去看看赐来福的那批机器,我记得这两天就试运行了,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请教他。”
章禹城稍微有些惊愕:“现在去?前头还未停机……”
谷芒种蹙眉,觉得这乡下来的技术员虽然跟着老师傅学了两年,还没什么眼色。
“难道让韩先生等着么?正好让韩先生看看咱们厂纺纱机用得对不对,这种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本来纱厂颇为忌讳外人随意走动,完全可以等晚上不加班停机之后,再让机械师进去查看。如果韩虞没什么背景,大概也会被谷芒种安排,干等一天。
不过现在谷芒种对这位周三公子带过来的人却相当客气,在上海滩得罪谁都可以,绝不能得罪捏着枪杆子的周家。
否则周督军犯起浑来,那可是六亲不认,手段强硬霸道,以前好几个豪商触犯到他,基业不保,能躲进租借保住性命,以及算是幸运——所以对周家荐来的人,谷芒种哪敢怠慢?
他甚至有点暗地里抱怨,心说你韩虞早说有这么一层关系,自己焉敢轻忽,只怕最近一直身体不适的老爷子,也会抱病出来迎接了。
章禹城略一犹豫,见二少爷对他这么客气,于是点了点头:“那韩先生跟我来,新机器在后面的厂房,纱厂车间里面空气不好,韩先生千万不要见怪。”
他信手拉开办公室后面的大门,一股呛鼻的气息传来,谷芒种剧烈咳嗽,又打了好几个喷嚏,看他们俩都进去了,这才面色难看地关紧了门。
韩虞早有准备,用袖子掩住耳鼻,这才幸免于难。
他眯着眼睛张望四方,庆隆纱厂有三万多锭的规模,旧车间也不小。
这掩住口鼻一手,让章禹城刮目相看,这就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肯定有进厂房的经验。
他引着韩虞绕过这一批老式纺纱机,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又过一扇小门,这才到了后进的新车间门口。
“在上海,我们庆隆纱厂买的这批机器也算是最新最先进的。谷老板哪怕是在病中,也有意大展拳脚,想要让庆隆跻身真正的大纱厂行列。韩先生,你请看一看。”
章禹城用力拉开了车间的铁门。
不知怎的,韩虞总觉得他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不但没有应有的自豪感,反而有几分讥讽,就觉得有几分怪异。
——而这种怪异感,恰恰与车间中的诡凶情形,相互印证。
纱厂中的气味,一般是刺鼻的浆料气息,再加上飞舞的纱絮,沉闷的噪音,形成一种令人厌烦的氛围。
但此时车间中的气味却是尖锐的,令人颤栗的。
才刚刚推开门,韩虞就闻到浓郁的血腥味,然后就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
车间中并未开灯,机器运行发出嗡嗡的响声,虚弱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正照在一具冰冷的年轻女子尸体身上。
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