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庄左的时间并不多,若是严阖当真有杀心,等他今晚到了挟玉山庄,庄左可以说连一点逃出生天的希望都没有。他只是摸不清这个道理,就算杀了他对严阖有千般好处、就算国教的势力天平会就此倒向严上师一方,一次名不正言不顺的谋杀也会给他遗下终身的污迹。
在寸崖这样的地方,污迹是不能被权力掩盖的,那里不是金顶、也不是武绥,更不是市洲的刺客联欢。九寸崖要受天下的膜拜,却不凭血脉、不凭钱财、不凭一兵一卒,这很强大、也很脆弱,我不图你钱财、不畏你刀兵,你若不堪我膜拜,我又如何须膜拜?
严上师当然是懂这个道理的,虽然寸崖道坛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阴狠毒辣、狼子野心,但神州百姓不知道;神州百姓不知道,你便无凭向他发难。人们只道伏祟却邪严上师,碌碌半生、知命之年悟道的俗世传奇;只道他半生独善、半生兼济,肩上落一乌鹃隼,行走天下,隼斗凶蛇恶蟒、人除奸邪妖祟。
清平天军东起郓良,在轩陈搅得地覆天翻时,严阖身为清平道在太微的班首,却不敢应和一句,只是暗中支使几个心腹,在帝国西北角无人问津的守禄侯国,搭起所谓“清平天军西军”的班子。且就是这样一班人马,明面上也是与他伏却上师撇清干系的。
一个暴死的龙桥护持官会为严上师添多少恶名,又会为他的登顶之路提供多少便利呢?庄左反复将这两者进行比较,他终于觉得前者好像轻了太多——这不过是小小龙桥一个失职的护持官,虽然他为先国师做过或明或暗数不尽的差事、立下过数不尽的功劳,但这些都无人知晓,出了九寸崖、便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庄左的心底泛起一阵怅然、一阵寒窗十年无人问的不甘,现在,他相信字条上的话了。
他走到屏风后,舀了一瓢洗澡水,将整块砚丢进去,本就浑浊的水顿时变作一面黑镜,倒映出庄左重归严峻的面容。
这身新换的衣服太白太亮,就算是在这样云遮月的夜里,也还是太过显眼。庄左将衣服脱下,浸到墨水里,提起来时,一瓢的水都被吸干了,只余下瓢底湿漉漉的砚台。
此时衣服已经变得与夜色一般黑,庄左用力将之拧干,黑色并不见淡,只是不那么亮,从黑珍珠变成了石炭。
拧过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有洗澡水的余温,并不算冰凉,不过庄左心里有数,再过不用半刻钟,这身新制的夜行衣就要冰得像腊月的湖水。
又一阵风将窗户吹开缝,冰凉直透背脊。入夜后的挟玉山庄安静而狎昵,桃红纸糊的灯笼挂在一廊一阁、一厢一亭,只缺两位淡妆浓抹的红倌,轻笑着推开房门,这夜,便不一样了。
没人注意到朝东的楼里一扇房门正大开着,里面没有红烛罗帐待佳人的恩客,只有一桶脏到发黑的洗澡水、和一块被随意弃在地上的砚。
庄左一手握着剑,一手扶着栏杆,一步三回头地摸下楼。他望向另一边该是严阖两个义子的厢房,里头灯火正亮,有笑闹的人影投在门上。
小心驶得万年船,庄左轻脚走到那一侧的楼梯下,抽剑在地上画了一道蒺藜符,三刻以内,若是有人从上面经过,脚底便会如千针穿透般疼痛,常人中招,三日之内都下不得床。
做完这项保障,庄左才背身往山庄大门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睡梦中的挟玉山庄,在这里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过了十日,今夜第一次抬眼看她,一眼已是分别。
他又想起白天常可豫带来的两个姑娘,当保命成为庄左当下的最优先时,作为生物的另一些本能也借着夜色萌动起来。啊,白日宣-淫,他如此遗憾着,湿衣物贴在身上,也不冷了。
啁——
一声长唳将庄左从香软的幻梦中惊醒。又是那飞羽中杂一根白翎的畜生。
乌鹃隼的叫声像是救火兵的哨子,响个没完,比大火更叫人心焦。整个山庄都被它吵醒,房门一户户亮起来。
庄左忙转回身来,举起圆茅,对着头顶的乌鹃隼又刺出一道穿金符,白芒刺去,却被那畜生一振翅、躲开了。
身后,赵昆和常可豫已经从房里出来,赵昆冲在前头,正拔出一把环首大刀,与他稚嫩的关节轮廓并不相称。
庄左不再管那白翎的畜生,一头往山庄大门奔去。
“庄左!龙桥一变尚未定论,你是要畏罪潜逃吗!”常可豫高声喊道,似乎要让整个挟玉山庄的人都听到。
在他身前,高举着大刀冲下楼的赵昆正一脚踩上庄左的蒺藜阵,浑身一颤,前冲的身形猛然下坠,化为蜷曲在地上的一团麻绳。
方才还引吭高喊的常可豫连忙三步作两步地下到梯下,托起义弟扭成麻花的哭脸,眼中有怜爱、更有愤恨。
庄左借着这会儿空当奔到门前,那门闩卡得有些紧,他只好将圆茅夹在腋下,一手推、一手拉,想要快些将门闩抽出。
笃!一把犬牙似的飞镰刀嵌进门板里,离庄左搭在门闩上的右手背只有半寸之遥。
顺着镰柄的锁链,常可豫另一只手上的镰刀正在空中甩着圆周。庄左慌忙转身,右手从左腋下握回圆茅剑,往旁飞扑一躲闪,另一头飞镰刀正栽中门上刚还是庄左头颅的地方。
冷冷看着侧扑在地的庄左,常可豫弯下腰,从义弟手里拿起大刀,一只手提着,一步一步,向庄左走来。
庄左也拔出剑,插进地里,将自己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