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店里睡过一夜,庄左感到浑身都舒展了,先前在山间野地休息时,他都是盘腿坐着,虽说对定心宁神有益,可筋骨就是筋骨,屈久了就是会酸胀不适。
隔着一道内门,陈裁冰从小一号的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打着哈欠伸个懒腰。还没到饭点,外面便是不断的桌椅脚步声,吵得她睡不成懒觉。
这样比起来,住这客房还不如住大国师那随地画的圆圈里,那里头又安静、又温暖,就是看着寒碜了点——从镇子离开的那一晚,裁冰终于得偿所愿见着了国师“平地起高楼”的本事……
哎,虽没有想象中那么神乎、没有真的变出一间屋子给她睡,但那三道符一道取暖安神、一道隔音隔虫、一道隐匿行迹,看下来也足够让她闭嘴了。
砰砰砰!响起三下敲门声。
“起床啦。”
内门另一侧,庄左已经洗漱好,衣冠行李也都整饬完毕。
见里面没动静,庄左轻轻嗓子,捏出一本正经的语调道:“陈裁冰,国不可一日无君,国教也不可一日无国师,我离开九寸崖已经两月有余,道坛的使者护法们都在等着我呢……”
“……这路我也给你带到了,诸顺城的护持官是个和蔼的老先生,倒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我回我的九寸崖,颔山道的事,你自己去向他请教。”
语毕,门内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裁冰连滚带爬地摔下床,蓬头垢面地来到门前,七手八脚打开门锁,一把将门推开。
“我起,我起!”忙不迭对转身走开的国师说道。
庄左背对着陈裁冰,得意地嗤鼻一笑,随即整好面容转过身来——
“先把你的脸洗干净吧,邋遢丫头。”
……
白天的诸顺城郭反而冷清不少,少了那灯红酒绿不说,就连那鸟儿都耸着翅膀、屈着脖子,无精打采地歇在墙上树上。
有说这诸顺满城满泽的白鹭,都是白天睡觉,临到日落才出来飞翔、船惊起的鱼儿。昨儿个日落时分,庄左的确看到那白鹭奋飞,眼下又确是半根鹭羽都没见着,如此看来,这传言八成是真的了。
诸顺的天道寺地处城南,诸顺城郭虽大,此城的天道寺却比那龙桥城寨还小。毕竟是诸侯的地盘,能腾出一片地给你国教已经是给面子,若再要侵占他多寸金寸土,断是不给的。
不过许是看不得城里独这一片地方艰苦朴素,诸顺天道寺的装潢是与城中别处一色的碧瓦朱甍、画栋雕梁,比起其他市镇那些规制更大的寺院也不落下风。
庄左领着陈裁冰踏进诸顺天道寺的青石门槛,过了前堂,庭院中央同样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汉白玉重瓣莲台。
庭院中零零散散有些闲人,前堂、前院、前厅,这三处是对所有人开放的,过路的前堂自不必说,前院有寺斋、前厅有仲裁,这三处都是不得不开放的。
不过就算是像现在这样既非饭点、又无众议的时分,邻近的闲人要找个地方走走坐坐、谈天说地,这干净又气派的天道寺大院都是不错的去处。
小小歇亭镇没有天道寺,颔阴县城倒是有一个,陈裁冰小时候进去过几次,只记得那里面有一座雕琢精美的汉白玉莲台,节庆时分,人们爱把香蜡纸烛、瓜果牲腊往上头放,被寺里那些穿着花哨的兵士清走。
眼前这尊空莲座与记忆里那尊一般无二,同样是精雕细琢的重瓣莲花,同样是缺了一位神佛道祖。
全天下只此一个的寸崖大国师就在身旁,解答这个按捺在心中多年的谜题的机会终于来了。陈裁冰扯扯大国师的袖子,另一只手指着那空空如也的汉白玉莲座,跟个小弟子似的问道——
“国师冕下,那莲台上为什么什么也不供呢?”
庄左闻声一怔,这妮子怎么突然这个腔调——是被今早那威胁吓到了吗?
寸崖道坛中也有这样一座空莲台——不过比这大得多,那花瓣有七层,最上一层有九十九瓣,再往下他就没有数了,因为实在太多。
彼时他也问国师,问这修得好好的莲台,怎么什么也不供。
只记得荣实举头望天,颇慨然地释道——
“仙亦是天、佛亦是天、二十七祖师是天、八百万草头神亦是天,这莲座上坐谁是好……”
“……仙非天、佛非天、二十七祖师非天、八百万草头神亦非天,这莲座上坐谁都不是……”
“……信仙求仙、信佛求佛、信二十七祖师求二十七祖师、信八百万草头神求八百万草头神,这莲座上坐谁都是求,唯有这莲座无论谁坐都受人求。”
庄左也学着荣实的样子,举头望天,翻来绕去地说着这看似玄妙的车轱辘话。彼时的他也和此时的陈裁冰一样,咬着手指、目光空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敢问——生怕遭眼前的高人瞧出自己是个没有慧根的夯货。
只是现在想起来,荣实说的不过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世上的蚩蚩黎氓求神拜佛,要紧的不是神与佛,而是求与拜,世间的三教九流常争这神与佛,常争出唇枪舌战、常争出刀光剑影,却未尝看到这求与拜——
天一道看到了,它便成了国教;天一道也有自己的二十七祖师,可它偏偏要供这空莲座;人间的百姓看到空莲座,便去拜那莲座之上无形无影的天道;人间的君王看到空莲座,便不用忌惮哪天莲座上的神佛开口说话。
庄左举头看向那不言语的天,浅笑着摆摆头,低头看见陈裁冰那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