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六年前眼睁睁看着苗疆的三万英歇染大地是一场沉睡的噩梦,那么此时此刻她的所见就是将那噩梦完全唤醒,将心底的悲凉与恨意尽数翻了出来,仿佛有人正用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剖她的心。
如血液一般猩红的大火如猛兽一般疯狂地舔舐着原本平和的村子,似乎将墨色的苍穹都连并燃烧起来,入眼,到处都是血色,黏稠得龙誉的双眼险些睁不开。
这本该是各家阿婆一齐坐在村子正中央大树下摇扇闲聊的时刻,可是此时此刻,那些慈眉善目的阿婆们在哪儿?
这本该是巫姑阿姐家的三岁小弟在和其他幸伙们饭后欢逐嬉戏的时刻,可是此时此刻,那些幸伙们欢快的笑声在哪儿?
这本该是姜花阿妹那些可爱的少女与她们心仪的阿哥在廊前屋后温存的时刻,可是此时此刻,那些会闹羞的阿妹阿哥在哪儿?
村子正中央大树下没有了阿婆们慈爱的笑脸,只有被满溅了鲜血的大树在一张张染血的枯槁尸体中依然挺立着,大火燃烧屋楼发出的刺啦声完全代替里原本幸伙们的欢笑嬉戏声,那个总是被她调戏得面含娇羞的姜花阿妹不知在哪儿,唯见她所爱之人的尸体扑倒在地上,肚腹上开了一个大大的血口子。
那个总是面含微笑的巫姑阿姐,跌坐在自家门前,心口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子,衣衫不整,昔日里的温柔浅笑再也寻不到踪影,双目圆睁,满是怨恨,死不瞑目。
她面前两步之外的地方,是她的爱郎,那浑身的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宣示着他死前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体的下方,那男人的象征,已是血肉模糊。
龙誉双脚如千斤大石般沉重,艰难地往巫姑阿姐走去,莹亮的眸子此刻不知是被大火映照得猩红,还是被鲜血染红,只见龙誉面容沉静地抬手,为她阖上了不肯闭上的双眼,而后拔出了插在巫姑心口的长刀,将她的尸体与她的爱郎放到一起,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衫,盖到了她的身上,定在原地看了地上的两人片刻,才抬脚离去。
龙誉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村子里由开始的到处狂奔到现下的举步维艰,在似乎不知疲倦的大火里,她所能找到的只有早已没了呼吸的村民,触手之处尽是黏稠的血液,平和的村子,已被悲凉的死亡完全覆盖。
烈烈的大火将龙誉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也燃烧了她心底的杀意,面如霜,双肩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唇泛白,可见她在隐忍着心底那一触即发的恨意。
“咳……”突然,在燃烧得呼呼作响的大火中,龙誉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心下大惊,立刻循声四处望去。
只见那已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前,一个面朝下躺倒在地的男子微微抽动了身子,龙誉连忙跑过去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扶住了他的肩头。
面前的男子约摸三十五,样貌平实,一块青布头巾还是整齐的缠在头上,此刻却染了血又沾了泥灰,嘴角淌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腹上,凭着漫天的大火,能清楚的看见有红稠的血不断从他的五指间流出,染红了他的手,也染透了他身下的泥地。
“姜花……阿爹……”龙誉看着面前的人,只觉眼睛肿胀得难受,喉间干涩得近乎哽咽,扶着男子的手有些颤抖不止。
“咳——”姜花阿爹看着龙誉,眼里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哀伤,无尽的哀伤,刚刚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一口鲜血先破喉而出。
龙誉的心顿时拧得生疼,抬头正要大声呼唤她的阿娘,发现她阿娘正从大火尽头快步跑来,躬身蹲到了姜花阿爹的面前,拿出帕子替他擦拭着嘴角不断涌出的血,喉间哽咽得厉害:“姜阿哥……”
“阿誉……”姜花阿爹的眼神没有移到朵西身上,而是含着希冀似的看着龙誉,想要抬起手,却是丝毫力气都没有,紧紧按着肚腹的伤口,心口大幅度地起伏,极其艰难地吐气,“救,救救姜花……中,中原……”
龙誉眼神阴沉得厉害,扶着姜花阿爹肩头的手蓦然紧了一分,坚定道:“姜花阿爹,你放心,我会的。”
姜花阿爹像是舒了一口气,捂着伤口的手微微松了,这才将眼神慢慢移到朵西身上,艰难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他平日里的朴实笑容,“朵西……妹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不悔……能再见到,你最后一面……我知……”
最后一个“足”字还没有出口,姜花阿爹捂着伤口的手便无力垂下了,阖上了双眼,一滴泪溅到他的脸颊上,他却再也感觉不到。
龙誉将他平放在了地上,朵西用棉帕子将他脏污的脸慢慢擦拭干净。
“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声响喧嚣着无数火星子在她们身旁响起,是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再也无法撑持,轰然坍塌,就像一个溘然消逝的生命,然而烈火仍旧在继续。
龙誉看着坍塌的屋楼,面容沉冷,朵西只是细心地为姜花阿爹擦拭脸庞,不惊不诧,仿佛她的眼里根本没有周遭的大火。
“我都瞧过了,没有残存着鼻息的,村中男子都在,像姜花那个年纪的女娃少了将近十个,其余老弱妇孺,也都在。”朵西为姜花阿爹擦拭干净脸颊和脖颈,慢慢站起了身,温柔的眼眸深处是掩盖不住的悲哀与恨意,“就让他们与村子一起沉睡吧,咱们走吧。”
龙誉没有说话,只是定在原地片刻,而后在原地慢慢转了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