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一路如何小心,为前朝末帝庆生这种事,在今朝被抓到了就是掉脑袋。结果好歹不歹,一上来就撞进了正主儿。
于是玉台之上有片刻死寂。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先动,几乎所有的暗流都凝在赵胤身上,晚风呼呼刮,刮得人心晃。
良久,赵胤才提起琉璃灯,映亮身前一爿砖地,竟也好了瓜果酒肉,一桌庆生酒席。
“今晚不论君臣,不论前朝,只论但是萧二郎故人,便坐下来,一块儿为他庆个生。”赵胤轻轻一叹,“他也该,三十九了。”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放下了芥蒂,在玉台上席地坐下来。
是啊,若那个人还在,应是三十九了。
他曾经岁月里的故人们,在人世间一岁岁雪满头,他却独在地狱里一年年泥销骨,四月不至,五月不来。
或许他仰头来看时,这苍茫山海成王败寇,这无尽悲喜社稷百代,于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如同孩提时看那走马灯里一帧帧过画片儿,生老病死嬉笑怒骂,一眨眼儿就过去了。
恍若一梦,俱往矣。
玉台上各人都拿出了带的酒菜,就地摆成了席,碗碟若干,一壶薄酒,一盏琉璃灯橘黄。
最上方有一副空的碗筷,无人,夜色沉淀到碗底,发凉。
程英嘤为这个空位子斟上了酒,然后举杯,向所有人一敬:“今,我君生辰,不醉不归!”
诸人举杯一饮而尽,程英嘤又手腕微动,将那杯无人饮的酒一倾,砖地上细细一痕,请故人满饮。
她看着酒水浸入砖地缝隙,仿佛就那么流过八百里河山,然后去往了无尽黄泉之下,那儿有他,正手执酒盅,一点点斟满。
他仰头,目光透过荒凉的人世间,向她看来。
依旧是苍白又温柔的笑,明亮得如同不属于他身处之牢的笑,眼角却有了细细的皱纹。
“花儿长大了。”
程英嘤清晰的听见他这么道,在那永夜的黑暗和冰冷中,对她笑,眸底有光。
“陛下……老了。”
女子轻轻一句,不稳。
然后那男子一饮而尽,身影渐渐的湮没在夜色中,于是眼前所见只有一痕酒的玉砖地,再无无尽永夜,再无了那抹光。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斟酒仰头而尽,她饮得有些急,模糊起来的视线溯着时间上游而去。
……
是了,当年,他和她的生辰,宫里总是放一块庆的,就在花萼相辉楼,十里宫灯如昼。
他和她就并肩坐在这玉台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两个福娃似的,接受群臣恭贺。
他会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她,转头来看她,对她笑,弯弯的眉眼比夜空中的月儿还明亮。
“花儿,生辰快乐。”
他一饮而尽,素日因为重病而苍白的脸,会浮上浅浅的红晕,然后又被酒辣得咳嗽,御医涌上来,又被他屏退,说今儿但凡提及“药”“病”“医”等不吉利字眼儿的,都要罚酒。
然后他总是非常期待的,把酒端给她,一连声催她小酌,眸底带了干净的偷偷紧张。
而她总是没发现这点戏意,笑嘻嘻的一饮而尽,然后下一刻就酸得眉毛鼻子拧起来。
白醋。
旋即他了然的大笑,笑得身子弓起来,苍白的脸泛红,意外好看的血色,让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一切都能好起来。
哪里还有背负一切的帝王,只有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于是她就陷进这样的笑里,明烂的,鲜活的,无罪的,就像盛开在夜色中晚风里万山之巅的星光,将这晦晦世间都点亮。
好美啊。
一年中仅有这么一次,他对她“放肆”,也对自己“放肆”。
于是她的沉默,总让他以为她生气了,又努力憋了笑来安慰她,半开玩笑半正经。
“花儿,以前朕并不喜欢庆生辰。已经预定好结局的命,每庆一次,都是在往终点而去……无尽的永夜和冰冷,谁又愿呢?”
顿了顿,他又实在憋不住笑,只得一边掐着自己脸,一边勉强对他的小皇后道。
“可是自从这条命遇见了你,朕又欢喜庆生辰了……因为欢喜,去岁年年,朕有花儿,来日岁岁,朕还有花儿……实在是欢喜呢。”
夜色中,星光下,漫山宫灯荧惑里,她听见这般的话,一壶白醋都愿意灌下去。
她也实在是欢喜呢。
因为,还能看见他这样的笑。
……
程英嘤一盅入喉,火热的辣意窜开来,她轻轻咳嗽,是劲道的酒香,醇烈,一点也不酸了。
不会有人将她的酒换成白醋了。
于是那样的笑,她也再看不到了。
她从来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知道,从第一年他异样的紧张,她就察觉出酒里有“诈”,却还是一饮而尽。
三年,整整三年,这个恶作剧持续了三年,每一年他都玩不厌,每一年她也都装不知道,酸得肠肠肚肚都拧起来。
然后身旁男子的笑,就让她念到了今天。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她还在世间辗转,他却已去了泉下尘冷。
花儿。
他唤她,冥冥中,山河寂寞。
“喝慢点。这酒烈,尝点小酱菜?”赵熙行的声音传来,一只手很自然的抚上她的背,缓缓为她拍着,“就算伤怀忆昔,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
程英嘤脸一热,连忙侧了侧身:“筎娘他们,还有你爹都看着呢。动手动脚的,喝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