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一觉醒来,习惯性地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他吓了一跳,赶紧一翻身从床上起来,伸手去捞床边搭在椅子背上的裤子。
这一捞却没捞到,定睛再看,床边哪里有什么桌子椅子,桌子和椅子,都在房间的另外一头,靠窗摆着,张晨这才醒悟,这里不是自己在文明东的房间,而是在义林家。
今天也没有什么班可上了,别说现在是十点多种,就是十一点十二点,下午五点都没有关系,你已经不需要上班,不是不需要,而是无班可上了。
张晨坐在那里,自我解嘲般地苦笑一下,重新倒在床上。
张晨躺在那里,却已经睡意全无,他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这才开始,重新回想起昨天的一点一滴。
昨天,事情来得太密集,太突然,他甚至没怎么来得及反应,他好像一个在拳击台上,被一套组合拳击晕的选手,踉踉跄跄,虽然没有倒下,但已经魂飞魄散,呆若木鸡,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强加给他的打击,这种打击,就像锋利的刀刃,插进去的时候,你当时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到了这时,过一段时间,你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张晨才感觉到,悲伤和疼痛席卷向他,很快把他淹没。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下午,自己从符总的办公室下来,走到望海国际大酒店的门口,海城十二月下午的阳光依然炽热,他却觉得,这炽热是在迎接着他,他感到自己正滚热地融入这个城市。
看着眼前的海秀路和车来人往,看着身后酒店的大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这是我的酒店,这是我的海秀路。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甚至想把这份快乐和自豪,分享给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想起那一刻,自己甚至还想起了永城的文具店,那个送自己速写本和画夹的营业员,他和自己说,因为我明天就要调回杭城了,我想和你分享我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那一刻的快乐和那个营业员是一样的。
现在想来,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自己的那种豪情和得意忘形,以及得意忘形带来的可笑的快乐,海秀路就是海秀路,不会是你的海秀路,海城就是海城,不会是你的城。
包括那个营业员,他以为回到杭城,就是回到了童话世界和天堂,幸福和欢乐就永远环绕着他?
不,不可能的。
此时此刻,自己像一条爬虫,蜷缩在床上,而他,那个营业员,很可能正坐在杭城一条两边墙壁爬满了爬墙虎的弄堂里,一个洋灰斑驳的老台门前,在一张和他同样衰老的竹椅子上,睡意昏沉,脑海里偶尔闪过的一点亮光,都是他在永城的欢乐和年轻。
他已经太老太孤独了,弄堂里,从他面前经过的,可不是什么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而是推着粪车的环卫工人,连他们都用嫌弃的目光看着他,觉得这个老西斯,弄堂本来就窄,你碍手碍脚地坐在这里,紧死啊。
张晨躺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他觉得自己也正在这样被这个城市嫌弃,这个城市还年轻,但他已经衰老了,如果他就这样,在这张床上腐烂起来,这个城市,大概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一劳永逸的离开或者归来,哪里有一蹴而就的天堂,哪里有什么你的城市你的街道,只有失落和悲愁,才会是你永久的故乡。
人生就是被不断地调换病床的念头所折磨。张晨想起了这句话,他记得这是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里面的一句话。
他记得是在永城百货商店门口的那个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书,薄薄的一本。
首先吸引他的是这书的封面,淡绿色的底色上,是一幅黑色的木刻,珂勒惠支的风格,一个愁苦的老人站在一扇窗前,身上的大衣,铁皮一样地因为积满污垢而沉重,目光隐晦而胆怯,仿佛退缩到了世界的尽头。
张晨花了五毛七分钱买下这本书,边走边看,他随手翻开的那页,跃入他眼帘的就是这句话,他记住了。
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调换了一个地方,就是调换一张病床,大家都有病,只是轻重不同而已,谁也不要笑话谁。
望海楼的项目,是张晨和这个城市最紧密的联结,从去年十二月,他决定接下这个项目开始,他整个人都围绕着这个项目转,这个项目,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未来,也成为了他的日常。
当他发觉,自己和金莉莉越来越疏远的时候,他没有绝望,隐隐地觉得,自己还有寄托。
当他决定终止自己和顾淑芳的关系时,其实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地回去文明东,家更像是折磨人的炼狱,但他总会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等项目完成就好了。
现在项目完成了,但他却成了无关的人,他和这个城市最紧密的联结失去以后,张晨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也变得疏离起来,他已经没有底气再说,这是我的城市,这是我的街道了。
几个月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和金莉莉走到今天的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所以昨天金莉莉和他说那些话,他并不感到突然,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
但等到他一个人跑到那块空地,走到萤火虫们中间时,他觉得自己不是透明了,而是空洞了,被这个城市洞穿,他不仅和这个城市无关,也和这里的人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