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宪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吹了灯,坐在屋中发愣。
若昭素来温和谦静,身为长姐,在潞州时,对她这个隔了几层的从妹,也和对胞弟若清无甚分别。因而,今日归家后,若昭的眼神面色,与那句逐客令,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表现了。
阿姊为何如此生气?今夜殿上,除了那颐指气使的老延光和损人利己的牛奉仪外,天子家的其他成员,分明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淑媛呐。
尤其是普王李谊。
明宪看着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给乌木案几涂上了一层如瓷塞雪的银色。
她觉得,那位年轻的亲王,典雅皓朗的气度,还有些微清寒无奈的神色,就像中天之月,又像疏阔雪原。
瞧瞧这乱世之中,不算伯父宋庭芬那样的儒雅长辈,年轻男子何曾能有普王殿下的丰神秀貌呢?
唔,纵然她宋明宪才豆蔻年华,也不曾见过多少男子,但是,但是,就瞧瞧姊夫皇甫珩吧,也算有些模样的英武贵人了,比那普王殿下实在差得远。
宋明宪想着想着,感慨道,难怪阿姊宋若昭在潞州老家,这也看不中,那也瞧不上,出来一趟,竟就把自己嫁了。原来对一个男子动心属意的感觉,这般美妙。
什么不忘初心,誓不从人。初心如铁,还不是因为见识不够。
宋明宪嘲笑着自己,倏尔又转为一丝浅淡但真实的憧憬。她本也辨不太分明,但此刻透过窗棂,看到姊夫与阿姊屋中映出的一双人影,未免不忿若昭的决定。
她不愿这么快就离开长安。
她甚至想到,长兴坊也在街东,长安城西富东贵,若白日里唤了桃叶陪自己在街东各坊附近走走看看,说不定又能碰到普王殿下?
少女宋明宪一夜辗转难眠,翌日起身,竟迎来了转机。
皇甫珩的母亲,王氏,自邠州一路东来,终于进了长安城。
因丈夫在兵部,得了驿站传报的便利,宋若昭这几日对婆母王氏的道来也早有准备。但她领着宋明宪和管家赵翁,以及一众仆婢,站在皇甫珩身后时,仍有些紧张。
车驾停稳,一个小婢子先钻了出来,又回身去扶主人下了车。
皇甫珩大步上前,颤着嗓音唤了一声“母亲”。
王氏四旬出头,身着深绿色方棋纹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泥褐色缠枝花样的半臂,并无披帛或风袍加身,发髻上也未见珠翠琳琅的簪饰。
大概是久在边关,风霜无情,王氏皮肤黝黑,额头眼角,更难掩丝丝皱纹。然而她端方的长圆脸上,一对杏眼中的眸光如深潭静水,无须顾盼,便自有一份沉雅隽永,举止间又带着谨慎,好像唯恐麻烦或惊扰到别人。
阿家真是个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万界主角帮我修炼
宋若昭这个儿媳,目下瞧着,哪里都好,只是出身庸常了些。虽说那高门大户崔、卢、李、郑、王的五姓女,便是公卿宰相都未必娶得,但儿子接二连三地立下军功,一年之间已官至三品,要不是在奉天心急火燎地娶了这宋氏,入京之后定能得到门第相当的岳家青睐,毕竟皇甫这门姓也不是起于乡闾,而是来自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啊。
王氏默默地叹了口气,儿子还是因久在边镇,性子耿直厚道了些,也不懂既然要走臣子之路,京中人脉多么重要。
……
这日秋阳灿烂,碧空如洗。未时初,皇甫家雇来的马车嘚儿嘚儿地离开长兴坊。
车夫得了管家赵翁的吩咐,原本要往南,去到曲江池边。但王氏上车后又改了主意,对明宪道,我记得池畔和各寺里头的菊花,须再过得十天半月才盛放,今日吾等不如去东市逛逛。
明宪因王氏而能多留些许时日,又见这位长辈温和好相与,自是悉听她拿主意。于是马车掉头上了春明门大街,往东市驶去。
开市鼓刚响过,市中各种店铺陆续开门待客。明宪到长安后,因陪着姐姐去过一次郑郎中处,顺便将西市好好逛了一遍,于这东市,还是第一次来。
朱雀街东各坊多显贵,东市虽不如西市热闹,二百二十家货行的店铺却极为整洁体面,多是售卖文房字画古籍珍玩,或者精绣细染的绢帛衣帽,间有一些设有雅座的酒楼,供达官贵人或士人才子聚会宴饮。
王氏下了马车,由桃叶搀着进到东市,扭头与明宪说话间,双眼已湿润。
“明宪,我记得,向前二三十步,应有一间笔行。”
“明宪,那菩提寺边,应是青松楼,里头以素托荤的宴席,当年在长安城名声最大,不知如今可还在。”
“你瞧,这间商行,果然还在售卖碑文拓片,我少时,阿父每每旬假时,必会带我来此,将那前朝书法圣手的拓片好好认它一番。”
王氏这般走走停停,说个不休,明宪将这位长辈的絮叨一一听来,反倒觉得又有趣又伤怀。
明宪爱诗,那颗心本就分外玲珑善感些。她理解王氏的感怀。
三十余年如一梦,身回幼时徜徉处,物是人非,回忆茫茫,怎不教眼前这位已五旬在望的妇人不意气格外激荡些呢?
明宪道“都说琴师出彭城,但四方名琴则云集长安,我此前在西市,想寻个琴坊瞧瞧,却不是琵琶便是鼓,不知这东市可有上佳之琴一观。”
她话音刚落,眼尖的桃叶便叫道“老夫人,三娘,彼处就有一间琴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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