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渐而凌厉起来:“你说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我也记得太祖陈制。但言者无罪是秉直耿介之言,不是妖言惑众。事者无罪是忠任厚国之事,不是丧权辱国!”
“妖言惑众?丧权辱国?”余徙这话都说出来,姬玄贞做不成和事佬了,一时沉下眸光,脸色难看至极:“西天师此言,是否太重!是否要再斟酌!”
“本座还要斟酌什么?”余徙对他毫不客气:“道国军民奉血奉肉,方成震动诸世之奇观,让有些人扬威于海。可中古天路碎在何处,永恒天碑为谁镇海?你来回答我!”
沧海这样巨大的失败,也是能捂盖子捂过去的吗?
晋王亲身下场,是他所愿!
就看皇帝什么时候坐不住!
“中古天路碎于超脱者长河龙君敖舒意,你余徙有本事拦住吗!?”姬玄贞勃然大怒,再不讲面上的和缓,直接大步往前,同余徙锣对锣鼓对鼓,直呼其名:“永恒天碑陷于沧海深处,于阙大帅以身相阻,灵宸道君冒死夺回其一,销毁其三——在你余徙眼里,这些竟算什么?于帅丧权辱国了吗?灵宸道君丧权辱国了吗?还是那些不能回家的将士,他们丧我主权、辱我道国?!”
“灵宸道君在其位已尽其责,于帅以身殉国足堪壮烈,用得着你搬出来挡箭!那些死国的将士更非你的言柄,你晋王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吗?徒然叫人齿冷!”余徙冷眼相对:“就事论事而已,是否对你太过为难?”
宋淮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对峙双方把蓬莱岛掌教搬来搬去,左遮右挡,好像全不在意,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有人不愿让他装聋作哑。
北天师巫道祐这时侧头看他,出声道:“这些事情吵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眉目清晰了,想必人心自有一杆秤——东天师怎么看?”
宋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位最年长的天师一眼,微微一笑:“本座以为,大家论一论也好,吵起来也无伤大雅,言者无罪嘛。”
姬玄贞当即道:“说是言者无罪,但有些声音是想要这个国家更好,还是想要凭一己之偏狭,固执地左右国家的方向,或是让某些人死?本王认为,有待商榷。正言无罪,忠言无罪,捉言为刀,乃伤家国,此风岂可助长?”
宋淮笑而不语,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巫道祐摆了摆手:“你们情绪使然,互相攻讦,却也没有必要。虽说朝会就是吵架,大朝大吵,小朝小吵,但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也不是只为了看吵架。”
这话说得许多大臣会心一笑,略略缓和了气氛。
而后他起身离座。
这位资历最老的天师大人,满头白发,簪成道髻,好似云在天上。保养得极好的白须,一直垂到腹部,又似瀑流倒挂。
穿一件白色道袍,大袖飘飘,一派仙风道骨。他自那金桥之上走下来,也走到那丹陛之前,同西天师余徙、晋王姬玄贞、军机枢密使楼约一般,亦在伏地的闾丘文月的旁边。
若说闾丘文月堆在地上的名账如碑,其人五体投地,待死如碑前墓。
那么三位绝巅、一尊中域最强真人,四人立在四角,就像是四颗合棺长钉,钉在四方。
也不知谁想要钉死这口棺材,谁又要将棺材盖子掀开。
巫道祐走到了这里,却不往丹陛上看。
他转过身来,对着满殿文武,慢慢说道:“太元真人先前说的那番话,老朽有些不认同!”
楼约对他一礼:“言者无责,行者有心。天师自然可以不认同在下,就像在下也不见得同意您。”
巫道祐却并不看他:“老夫痴长岁月,今日倚老卖老,说几句过来人的话——昔者太祖开国,重赏勇夫,乃有妖界之开拓;文帝治政,施恩天下,于是得万邦臣服;及至于先君显帝,也是赏功罚过,恩威并举。今日咱们在草原、在沧海,在现世乃至于诸天万界挥洒的筹码,都是先代留下的恩泽,历朝累积的资粮,不可以随意挥霍。”
“老夫要说什么?”
他抬高声量:“百夫之长,应通旗令;先锋之将,当破敌阵;将十万百万之军,一战倾国,就应该迎来胜利!那高处的位置,不是让人坐上去看风景的。坐在那个位置,就有责任带来胜利。除此之外,都是空谈!无论什么原因,什么借口,什么局外局内,讲这些有什么意义?”
“超脱者当然不可想象,我们无论哪个,也不可能拦得住敖舒意,也没办法观测、布局、设计超脱者,颂其名思其尊即为其所觉,根本在论外。但我们有没有下这样大一注,去填沧海?当初靖海计划,老夫可并没有同意,是谁一意孤行,又是谁执迷不悟?”
“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只是过程。结果是错误的结果,那么无论过程多么曲折,都只是不同的错误过程。靖海计划失败了,所以它错了。就是这么简单。”
他终于回身,以一尊真正的天师立在天门外的姿态,屹立在这大殿中。
顶天立地!
这位须发皆苍的老天师,面对丹陛上的天子,眼睛看着伏地的闾丘文月,嘴里却是在与楼约对话:“你对罪字有很深刻的认知,但人生不是说文解字,什么过失、触法,本座要说——事败即罪!”
这最后的四个字,震得整个大殿都似乎摇颤。
那颤抖不安的,几乎也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