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志把手里的香烟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连续猛吸两口感慨道:“出身在决定命运啊!”
“你怨我不?”父亲突然问。
“不,不怨。”张琰说。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音刚落,张有志又狠狠地吸了两口香烟。
张琰能看出父亲跟暮色一个阴沉的国字脸上,浮上了一种无言的忧伤。此刻,他们都不再说话。
冬天,院子里没有婆娑作响的树叶,也没有鸟叫虫鸣,院子里格外的安静。
“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
这句话是作家柳青说过的,从小到大,张琰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看来,是我把你的前程给断送了,甚至把你的人生给毁了。”张有志自责地说。
“爸……”
张有志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只脚继续圪蹴着。他摆摆手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不是好苗子就不会考上中专。是我,是我鼠目寸光,是我为了商品粮把你给害了。唉!啥是农民意识?这就是农民意识。在农村谁的本事再大终究还就是个农民。难怪人家城里人把咱叫乡巴佬……我不就是个井底之蛙么。”
“爸,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班有那么多同学,他们的家长跟你一样,给我同学选择了上中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张琰说。
“如果不急于跳出农门,你们就是再辛苦三年上个高中,到时照样能考个好学校,可那就是大学,大学本科学就是最高的学历,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上学了,大家本科肯定要比你们现在找工作容易得多。”张有志说。
“反正不包分配了,大家都是靠自己找工作,一样的。”张琰说,“老师说了,我们是技术人才,动手能力强……”
“别听老师说。他们是安慰你,他们心里肯定跟我一样也想不通,也难受。可是他们能怎么给你们说呢?难道要让你们妄自菲薄?让你们自暴自弃?”张有志说,“虽然我只是初中老师,但我也知道,哪个老师不想培养出有出息有作为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让自己桃李满天下?”
夜色越来越沉了,张有志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抽的烟都是农村里的劣质香烟,张琰从小就是闻着这些呛人的烟味长大的。尽管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呛人的烟味,但他能分辨出哪种烟好,哪种烟不好,凡是呛人的烟就不好,不呛人的烟就好。他还记得武军强他爸爸到他们寝室抽的烟就好,因为,那种烟味没有这么呛人。
蒙蒙的天边隐隐升起了一轮残月,月光还没照到葡萄树架上,就被沉沉夜色层层阻隔,微弱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小牙儿,随时都可能被无边无际的暮色吞噬。
父子俩的谈话渐渐地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中止了,才刚刚降下夜幕,夜晚怎么就这么沉静,沉静的令人压抑。
张琰妈妈奚秀红从村民家里一回来,见父子俩都圪蹴在葡萄树下一语不发,就说:“要不是看见你的烟头,我都不知道葡萄树下还有人。你们爷俩咋就不知道把院子里的灯打开?”
她说着就走到房子跟前,“啪“地摁下开关打开了灯。
整个院子瞬间变得亮堂了,光线照到了远处的葡萄树,在圪蹴着的父子俩身后投出一堆重重的影子。跟一个大大的沉重的包袱一样,粘在他们身上,拖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张琰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他去洛明工业学校报到前的那个晚上,他跟唐诚骑着车子去了云游集市,他们把自行车弄坏后他心虚地回到家里时,父亲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拣拾混进辣椒里的叶子。那时院子里也亮着这盏灯,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劳作时的喘气声。
那时,灯光将他们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小,一会儿头小脚大。有时,他们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外界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东西,哪怕是树下掉下来的叶子,都可能把他们砸伤,哪怕是白炽灯泡投射而来的光,都会让他们就这轻易地扭曲、变形。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农家院落,也同样是那盏发着亮光的白炽灯泡,可是临上中专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内心是喜悦的,都幻想着即将开启的未来,不光是张琰的未来,也是他们这个普通农家的未来,这个未来寄托着张有志自从“老三届”以来,对后辈接受教育的所有夙愿。
临走前那天天刚蒙蒙胧亮,张有志就带着张琰到祖坟烧纸,告诉张家的先人们,张家的后代从此就要端上铁饭碗,就要成国家干部了。
时隔两年,事过境迁。
而今天晚上,他们和上中专前那天晚上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从张琰出生到他考上中专,张有志整整担心了16年,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把心放在肚子里才两年的光景,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你们怎么了?咋连个话也不说?一个个低头纳闷像个霜打的茄子。你不是一直等琰琰回来吗?他回来了,你咋反而不说话了?”奚秀红说。
还是没有人应声。
“琰琰,给你爸好好讲讲学校的事,免得他平时给你写信问。你爸口口声声说,等你回来了要跟你好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