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士萧子良呵呵大笑,他虽然已是鹤须鸡皮,笑声却依然放肆如顽童。
这样的性子居然可以虔诚皈依?庆云心下也是暗暗纳罕。
只听那老僧扯起沙哑的嗓子,似是炫耀,
“这香火,我倒是不想断。
只是我若不断,僧孺会跟我拼命!
你可见到这故纸庙两侧厢房的藏书规模?
天下除了南北两朝秘书监,大概只有北国玄都,卢氏藏书,南朝沈任两大家能和他王书仙的私藏媲美了。
他的藏书价值连城,老道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啊。”
庆云记起小充华形容此间时,曾经使用装潢这个词,原来是因为这间寺院四壁纸香的缘故,不由心生敬意,改叉手为合十,
“晚辈明白,只要诵经礼佛,心敬三宝,那些形式,都是虚妄。”
“哎?这位小友倒是通透。”
庆云忽而狡黠一笑,
“晚辈只是不明白,这许多经史子集,都是红尘浊言。
前辈肯为这些红尘浊言放弃佛家香火,便不是拘泥食古之人。
据我所知,不只眼前王书仙和全神医曾为当年竟陵王府僚属。
萧衍,任神通,褚童子,太史叔明,也都曾是旧知。
佛法不能只渡一人,当存宏远,济天下。
故有图澄,道安之义。
故人不远千里而来,殚心竭虑投书问,前辈为何连最基本的回函礼节都放弃了呢?”
老居士捻须冷哼,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开始有些不讨喜了。
老道无需读信便知其中所谓,若是你急于回信,却也无妨。
僧儒!研磨。贫道口述,你来执笔。”
王僧儒刚刚应诺。庆云便喊了声,“且慢!”
他见萧子良望向自己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快,于是又展颜微笑,用出了萧衍教给他的最后手段。
“萧公子听闻前辈在南朝的时候,一直无法求得江淹一赋,引为憾事。
所以他特意向江才子央求,亲笔拟了这封信,前辈真的不想看看?”
“江郎吗?他年轻时曾梦笔生花,文噪一时。
可是后来听说他笔亡才尽,已经有多年不曾有过佳作了。
难道这只是他不想低眉折腰事新君的说辞?
罢罢罢,既然真是江郎墨宝,不妨一观。
僧儒,替老夫读一读。老夫这眼睛啊,已经不济事了!”
庆云大喜,忙将信笺递上。
那信封有火漆,保存一直妥善,王僧儒仔细验看确认无误,便撕开信封,取出纸笺,朗声读道:
“昔慧琳坐化,得舍利十七,供诸东山兰若。高帝与彦回过而谒之,见云扃栖霞,日月同天。帝曰:‘此濯曜更替之兆也。’彦回惶然失仪,趑趄踉跄,三落其冠。曰:‘刘慧震颖睿绝伦,诗书经史,过目则无忘;宫商角羽,环转如流觞;折绢自成衣冕,琢磨珠玉增光。潜龙在渊,气冲翼张(笔者案:翼张在南,斗牛在北。齐在南朝,应朱雀之宫);雏凤未鸣,声动四方。高冠博士没百丈之阶,金戈银甲映千里之芒。域内文武昌隆,陛下血气正刚。此言何出耶?’
帝曰:‘鸲鹆(八哥)能言,见拙于蝉。玄鸟善乐,莫能胜雀。妇人功,雕虫计,于国何益?玩人者丧德,玩物者丧志。文昌武隆,人萃地灵,正堪为天子之剑,安能授柄于夺志匹夫?’
彦回曰:‘昔平帝薨没,汉室倾颓,王巨君挺身柱国。九侯王氏,公卿盈门,势不可谓不滂;改制易货,尽扫陈疴,志不可谓不坚;政令霹雳,刀斧开阖,行不可谓不厉;鸿儒孔光,猛贲勿霸,赞不可谓不良。巨君倾其四者,吐息啸动四海,顿足阜落八荒。烜一时之极,强取斩蛇换日之道,可乎?广封诸侯以悦士,然士者挥其圭;酬军赠饷以慰将,然将者倒其戈;废奴还籍赦天下,致盗者啸绿林;兼土并地分王田,引义者染赤眉,何也?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帝曰:‘竖子无谋!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废奴害士,废商害民,黜夷王,四海动,军心惴惴。争田亩之均否而生祸,释奴无事事而为患,妄引猝痛以驱陈疴,如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治天下,於戲已哉。’
彦回曰:‘然知者何为?’
帝曰:‘高祖无始皇之威,无霸王之勇,破咸阳乃绝秦祚,围垓下而奏楚歌,其知士也。光武无嫡爵之嗣,出下下(九品中正之品级)之庶,挥鞭一呼则百诺,展旌为誓则止戈(引《牧誓》典),其知时也。今梳政养民自有卿,平叛御虏萧赤斧,此吾士也。金刀(刘氏也)将星尽陨,北夷妇人当道,此吾时也。乱世还须强龙镇,彼时功高终遭忌,孤不化龙,反为患也,卿以为然否?’
彦回除冠,不敢直面,诺诺维维,战战兢兢,‘如闻壕上语,震聋几成聩。曰:彼可取而代也!’”
萧子良听得一边摇头,一边称赞,
“嗯,这个江淹果然是小说大家,梦笔生花的梗虽然不算是他首创,但这个丢笔才尽的新梗一出,就把老梗用活了。
有意思,有意思。
他此时明珠暗投,却无法掩盖对伯乐的渴求。
日后若遇到明主,必能再呈骐骥啊。
此赋只字不提所求,以《七发》的问答体为骨,《三都》的骈藻为肉,不错不错!
僧儒,替贫道抄录一份。”
原件在此,还需抄录,王僧儒却不问因由,只要萧子良吩咐了,那便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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