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思绪纷乱地进了内室。
病床上的张圭挣扎着要起身。
祁钰连忙按住了他,温声关切道:“元辅不必多礼,快快躺下吧!”
张圭也没有客套,谢了恩,便又安心躺下了。
君臣少不得契阔一番,说的都是些虚浮的客套话。
张圭渐觉力倦,送客道:“陛下不宜出宫太久,还是早些回去吧,不必以老臣为念。”
“不忙。”祁钰笑道,“朕还有些话,想同元辅说呢。”
侍立的张圭的长子闻言,便带着人都出去了。
田义亦带着内侍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等人都走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君臣两人。
昏昏罗帐中躺着的张圭,敷衍的眼神变得锐利,一瞬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内阁首辅。
祁钰却同方才没有任何区别,神情依旧温和淡然。
看着这样的祁钰,张圭不由地瞳孔一缩。
什么时候,那个牵着自己的衣角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畏惧自己的孩童,已经变得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了……
“不知陛下打算说着什么?”生平第一次,张圭有些沉不住气地率先问道。
祁钰温和一笑,说出来的话却比坚冰寒甚、比匕首还要锋利:“元辅辛劳一生、劳碌至终,朕实在不忍心让您的儿孙亦劳碌如此,所以准备在元辅百年之后,送他们去老家做个闲散的富家翁,从此逍遥度日,也算全了咱们的君臣、师生情谊。”
张圭惊怒地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徒劳,只能愤愤道:“陛下这是何意?老臣为陛下、为大齐辛劳一生,施行新政、再创盛世,不求陛下垂怜,难道陛下就连老臣的几个子孙都容不下吗?”
虽然张圭愤怒至极,然而年迈和久病的虚弱还是让他的声音仅能传到守在门口的田义的耳中。
田义垂手侍立,容色不改。
更远处的张家人自然无从窥探、猜测室内的情形——当然了,在他们看来,有张圭在,哪怕祁钰这个皇帝也不足为惧,因此也未想窥探深究,否则在自己家,想要打探些什么的话,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室内,祁钰见话已至此,也无需再敷衍下去,遂直言道:“这已经是皇后再三劝阻、朕反复思量之后,给予元辅和张家最大的恩典了。”
否则,他或许会像前世一样,待张圭一死,便将他存在于世的一切痕迹都用力地抹去,包括新政以及他的儿孙后代。
张圭愤怒的同时,敏锐地抓住了“皇后”二字。
对了,他还有这个倚仗呢!
这些年,皇后可帮了他不少忙——作为回报,他一力压下两宫太后以及朝堂上关于选妃的纷争,让她独享皇帝一人——只有这样,他才能通过皇后,更牢固地掌控眼前这个帝王之气日盛的皇帝。
祁钰看到张圭眼底的深意,笑了笑,没有打算挑破他和黄宜安夫妻两个对张圭的“算计”——张圭未死、其势未除,有些底牌还是不要那么早亮出来的好。
最好能让张圭至死都不知情,免得张圭到最后拼个鱼死网破的,再于黄宜安的名声有损——他不选妃,只独宠黄宜安一人,已经给她的声名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了。虽然黄宜安说她不在意,但是他却不能不顾惜。
“那陛下便拭目以待吧!”图穷匕见,张圭也不耐烦再扮演什么忠心耿耿的臣子了,冷然回道。
谈话崩了,祁钰也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待祁钰的御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张府,张圭立刻叫进儿子幕僚心腹等安排诸事。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
文臣在张维和申行的带领下,多半示忠于皇帝;
武将在英国公和新任辽东总兵李子松的威慑下,纷纷表示只要京城一有异动,愿随同二人入京勤王;
田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肃清了前朝后宫得细作;
……
张圭眼见着自己发难一一被击破,回天乏力的他,在一声痛呼中,于天佑十五年正月,新年的第一缕曙光到来之际,带着无尽的憾恨,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朝阳在热闹的爆竹声中冉冉升起,一个中兴盛世已经迈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