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鲜血从破损的心脏涌出, 洛伦佐感到自己从皮囊中被释放, 在死亡彻底征服那具遗留的肉|体之前, 他就感到一种昏暗的下坠感。
如果意识的死亡是一条分界线, 当跨过那个边界,他整个坍塌、萎缩,并滑入了自己的空虚的内部。
这种下坠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在进入更深层的空间, 与无限的可能相连接。
人清醒的时候可以决定自己想什么, 又不去想什么, 但死后就不一样了, 离开了肉|体的桎梏, 理智落入了沉寂并让位于幻想, 他的思维和精神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散,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 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醉酒、谵妄的状态很可能与那时的洛伦佐接近, 他以往生活十分自律, 缺少这方面的体验, 但他觉得, 假如把他那时的思想安放在一个躯体之内, 也许他将比任何狂徒都还要疯狂。
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 他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按照之前的设想, 他应该找一具崭新的身体, 像是穿戴一件衣服一样重新穿上肉|体, 达成死而复生的最终目的。然而他暂时不能离开自己的尸身太远——这个限制在慢慢解除,他想大概直到它完全腐烂,自己就真正能够完全重获自由了。
一切都陷入了沉睡,包括时间。在快如奔马的思绪对比下,时间就像凝滞一样迟缓。他一开始毫无知觉,光、暗、冷、热、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就像截肢后的患者仍然会因失去的肢体产生幻痛,他偶尔也会感到所有的神经都再次重新被连接,而且那端传来的知觉无比清晰尖锐。
他能感到,他的旧身躯变得肿胀,紧接着苍蝇贪婪地舔舐着他一切渗出液体的出口,它们是如此地迷恋能到达他内部的甬道,那包括眼眶、耳朵、鼻孔、嘴以及它们最钟爱的那道贯通心脏的创伤。
他能感到,它们产下的一个个卵在孵化,幼虫不知疲惫地在他创口和五官下爬来爬去,畅饮着因为细胞腐化发酵产生的带着气泡的粘稠尸液,并一天比一天变得肥壮。
他的大脑已经腐败成一团灰白的烂肉,但他的知觉却仍然延伸,也许正因为失去了脑部的总闸,他得以完全清晰地感知到这一切,并且分散到每一条蛆虫肥胖的半透明肚子内,甚至能清晰到分辨出水解的肌肉在随着虫子蠕动造成的每一次轻微震荡。
疼痛、酸胀、麻痒……痛苦从已经腐烂的每一个最微小的神经传来,混合成一种活人绝对无法想象的折磨,即使时间也不能让他适应,这一切通过无比敏感的思维传递过来,只能让他每一秒钟都感到比前一秒更加痛苦。
人的保护机制可以让他们在遭遇痛苦时分心,服用麻醉药物、甚至昏过去,而他则不能,如果他在活着的时候能知道死后的感受,哪怕只有一瞬,他也绝不会选择这一条道路。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在有限的清醒中回忆生前书中看到的光明彼岸,畅想脱掉悲痛,穿上永恒不朽的喜乐,那已成为他用以抵御痛苦、维持自我心智的唯一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还没完全腐烂身体在裂开,裂口整齐而规则,紧接着,他又感到炽热的火焰在吞噬他的每一块碎片,包括那些蛆虫肚子里的部分,都随着火苗的舔舐汽化蒸发,尖锐的灼烧痛苦战胜了跗骨的麻痒,在令人发疯的疼痛中,他甚至还隐隐有一种莫名的爽快。
但随之而来的恐惧占据了他。
他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被烧掉了,分散到不同的地方,连带他没有彻底灵体分离的灵魂一起。紧接着无形的封印像牢笼一样将他四分五裂的精神囚禁,他再也无法从那堆曾经是他的灰烬中超脱而出。
而他的灵魂已然被转化,也不能得到安息,只能在一个个微小的碎片中孤独地存在着,生前的记忆逐渐枯萎衰退,被漫长的无尽痛苦所占据,即使现在,他附着在一个肮脏流民的身上,他也回忆不起其中最绝望恐怖的部分,也许这就是人体的保护机制吧。
但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他是永远不会遗忘的,那就是复仇——向封印他的人复仇,向陷他遭受数百年痛苦的爪牙复仇!
现在,洛伦佐正坐在塞弗里德先生家的主位上,与其他人宾主尽欢地举着酒杯,在几乎所有人眼中,他此刻成了塞弗里德先生本人,而真正的塞弗里德则被封住了嘴巴,捆在另一个座位上,圆睁的眼睛不断滚落下泪水。
他失神地看着桌上那只平时用来盛放乳猪的盘子,里面此刻则摆着一个切除了四肢的幼儿,还穿着熟悉的小裙子。那正是他可爱的女儿,今年才四岁,甜甜叫他“爸爸”的声音就像天使一样,可现在她明亮的蓝眼睛已经不复存在,眼眶里填充着两颗黝黑的李子,血痕宛如眼泪划过脸庞,而嘴里则像烤乳猪一样咬着一颗苹果。
令人悲痛的景象彻底击碎了父亲的心。塞弗里德是位硬汉,洛伦佐曾在上几个轮回折磨他,但这个曾担任炮兵军官的男人每一次都试图用手|枪、烛台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偷袭攻击洛伦佐,即使奄奄一息也没有放弃反击的机会,让洛伦佐十分恼恨,但现在他发现了真正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在他面前虐杀他的妻子孩子,只有这样才能摧毁他的全部意志,让他像是孩子一样无助地嚎啕大哭。
下一个轮回,干脆把他的几个孩子做成靶子,让所有人玩飞镖游戏吧?
洛伦佐这么想着。
当然,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