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情拒绝之后,类似合情却不合理的建议大兵不敢再提了,而且他开始小心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说话,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让别人反感,他后来想想,估计是自己离开体制太久的缘故,沾惹了所谓很多的“不良习气”,于是在回到体制里,反而格格不入了。
那些无形的规则是很多滴,比如前天组织捐款,给残疾人捐,一把手五百、二三四把手三百,科级二百,普通职工一百就行,大兵实在看不懂,捐款怎么搞得像摊派,他倒不介意,可是别人很介意的是,这个夯货捐了五百,于是大兵像打扫羁押间一样,收获了无数双白眼加戳脊梁骨。
“哎……南征,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就在中院?又回来了?”同伴庄海峰问。
“嗯。训练受伤,不适合新岗位,就回来了。”大兵顺口诌了句,瞟了庄海峰一眼,这位让他多有好感,人黑黝黝的,坐姿是端坐,额上的压痕还在,那都是部队训练的结果,一眼扫过,他随口问了句:“装甲兵?”
“嗯。”庄海峰随口应道,然后一奇怪,反问着:“咦?你怎么知道?”
“活重伙食好,一出来都是手厚皮糙,小臂肌肉发达。”大兵笑道。
“可不,抬弹药箱就练出来了,哎你是什么兵种?”庄海峰好奇问。
“武警。”大兵道。
“武警不行,太松垮了,我们那训练真叫苦,新兵连就开始扛着弹药箱越野,我去过你们武警部队,那训练跟玩一样。”庄海峰极力贬低着大兵曾经的职业。
大兵笑了笑,没做解释,也不好做解释,他转着话题问着:“今天解押的什么人?”
“一个入户盗窃的、还有一做假护照的,不是什么重刑人员。”庄海峰合起解押文件,不自然地牢骚就来了,而且果真是整个人都不好了的那种,这家伙保留着部队的悍兵风格,开口就是他娘滴,第一句是他娘滴,你是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坑啊,假护照做出国际水平来了,还净给蛇头做,在国外用呢……第二个他娘滴,前两天还带了个七十二见的,你猜什么罪?一定猜不着,居然是猥亵yòu_nǚ,庭上家长气得都快昏了,我瞅着都想把那老流氓掐死得了……第三句他娘滴,咱们这叫什么工作啊?简直就是垃圾桶,社会上容不下的垃圾,都得咱们倒饬。
“总得有人倒啊,要不留社会上,难受的人不更多。”大兵幽幽道。
觉悟这么高?庄海峰愣了下,瞅瞅大兵,好半晌才奇怪问着:“南征,我听说,你是脑袋受伤了?”
“对啊。”大兵道。
“怪不得呢,我不是笑话你啊,好歹他们都是当兵的出身……兄弟给你说心里话啊,窝屈,真的很窝屈。”庄海峰道,大兵不解,于是这位干了一年多的老法警,开始把垃圾往外倒了。
论待遇,咱们比人家招进来的大学生差一截;论实惠吧,人家属走后门也是找法官,不会找法警;论责任吧,咱们的责任比谁的都大,嫌疑人出来自己磕下碰下,都是咱们的问题,我照顾我爸都没这么上心过,只怕那个蠢货想不开,拿脑袋乱撞呢。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咱们够窝屈了,你可别犯傻啊。
“我……我犯傻了吗?”大兵瞠然问,从来想不到,以自己的智商换个地方,居然会犯傻。
“啧,也就咱自己人我跟你说,捐款你和领导捐一样多干什么?人家捐五百,你也捐五百,好像你觉悟已经赶上领导了似的……即便你觉悟赶上领导了,那不是显得其他人觉悟都比你低了?还有啊,早晨来了就冲那羁押间干嘛,那地方比厕所还晦气,好死不死的什么犯人都从那儿过呢。”庄海峰拉着脸道,面相愁苦,眼神黯淡,果真是整个人很不好了。
“您说的对……我,我这不是新来吗?您得让我适应一下,这样,您就把我当新兵得了。”大兵委婉地道,不忍拂了这位同事的好意。
“不用我教你,干这活,用不了多长时间,再阳光的人,也得悲观厌世。”庄海峰道,这话大兵不同意了,直道着:“人家嫌疑人都不悲观呢,咱们厌什么世?”
“这你就不懂了,嫌疑人只要不是死刑,他有盼头,咱们这……没盼头。”庄海峰道,他掰着指头数了,法警最好的归宿,是累积几年资历,就换岗位,顶多也是后勤、庭警或者其他非技术岗位,没有出头之日的,说白了就像看守所号子里那些最底层的犯人一样,是被吆来喝去的一类,没人拿你当根葱。
浓浓的愤世嫉俗,大兵不止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点让他很迷茫,总是试图回忆起,是不是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但他回忆不起来,特勤的经历相较于此时的工作,是一种悠然和惬意,是他最神往的心安归处……可现在却有点糊涂了,怎么好像又错了?如果没错,那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如意?
大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同事,可能从部队那个大熔炉回到地方这些大杂烩的环境里,还真是很难适应,那个简单,强调共性的地方,你适应规则会很容易地按部就班来,而在杂七杂八的社会环境里,谁可能数得清,有多少在明里暗里起效的规则及潜规则?
到了第一看守所,庄海峰都懒得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