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非司马白以身作则给大军断后,这支军队恐怕早就非反即降了!
船就在眼前,登船在即。
忽然,整齐的军阵出现了一丝散乱,身为大将之一的裴山下了码头,竟是不顾扰乱行伍,硬是挤开兵士,牵马横穿军阵,一言不发朝回走去。
他不上船了?要去哪?
全军错愕的目光中,二学子朝地上唾了一口,刚巧吐到于肚儿的靴面上,同样一言不发,牵马转身跟上了裴山。
于肚儿肥脸涨红,这个心思缜密的胖子当然清楚裴帅和二学子为何此时回返。因为大家心里明镜一般,殿下是没法登船的,是注定要死在大军身后的。
而这正是一万五千残军能够渡江的代价。
裴山和二学子是要陪着殿下去死!
殿下没有挑他们挡选锋,是体恤他们,是为了给厌军留下种子,可他们就真的能将殿下抛下不管吗?
于肚儿很想转身随上那两人,但两只脚像扎了根一样立在原地,就是挪不动步子。船就在眼前,活路就在眼前,几乎亲手送走了百万难民的于肚儿,如何也摁不下求活的天性。
从辽南一路杀到江南,他出力不比任何人少,他只想活下去!
一个瞬间,胖子在心里把自己唾弃了一千遍一万遍,胆小鬼,畜生,猪狗不如...
而这即将登船的一万五千大军,又何止一个于肚儿呢?
可是同样也不止一个裴山和端木二学!
三三两两的人随上了裴山和端木二学,陆续转身回返,细看下去,竟都是王营老兵和乞活兵。
他们横穿军阵,默默而行,旁若无人的越过身边袍泽,行伍愈乱,却静的吓人。
谢安一双拳头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已经攥出了汗水。
太少了,还是太少了。
他心里已经在祈求,再多一些人吧,再多一些人心疼心疼你们的主公!
王营老兵和乞活老兵们渐渐在等船的军阵后面集结起来,眼见最后一个王营老兵归列,二学子忽然冲着于肚儿的位置一声高呼:
“肚儿,你就眼看着殿下受欺负么!”
于肚儿肥肉一抖,艰难的转了转头。
从一个穷佃户家的孩子被殿下提拔成了裴家大公子跟班,且不问这一步登天的福分是几辈子修来的,就说从小到大,自己这个人见人嫌胆小如鼠的胖子,哪次受欺负,不是殿下挡在他身前维护他?
如今殿下区区千百人直逆胡虏数万大军,每日三斗,苦苦鏖战,他于肚儿就眼睁睁看着殿下被人欺负么?!
嘿嘿笑了一声,于肚儿狠掴了自己一巴掌,猛的大吼一声:
“孬种!安忍胡虏欺我殿下!”
随即推开左右,肥硕的身躯迈开大步,便朝阵后的王营军列挤去。
同死罢了!
这声孬种显然是骂他自己的,但暴起的吼声在死寂的军阵里是那样刺耳,让那些立定不动的人止不住动摇起来。
周饴之抬眼望向头顶的厭旗,愧意激荡难平。
听江楼初识,邾城为烽阳铁旅报仇,一往无前屡战屡捷,司马白一切所为走马灯一样闪过周饴之脑海,直到那个病恹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在校场上挑拣选锋...
周饴之惨然一笑,是呀,安忍胡虏欺我殿下?
他冲着建康方向一揖及地,心中默念了一声:阿姐们,保重啦,弟弟就在这黄石滩上,殉国了罢!
但他却没有返身,而是挺身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登上了大船。
就在不知多少人心头一松,庆幸总算有人带头登船之时,周饴之擎着厭旗立在了船头,俯视一万五千大军,这个素来文雅的儒将竟是张口大骂:
“孬种!”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周饴之又是一声大喝:
“安忍胡虏欺我殿下,江东岂无男儿乎?”
余音回荡不歇,直扎摇晃的军心,江东岂无男儿乎!无男儿乎!
“烽阳铁旅!”
“烽阳铁旅!”
周饴之连声大喝,
“烽阳铁旅何在!?”
望着摇旗大呼的主将,出师以来付出惨重代价的烽阳劲卒终于回应起来:
“烽阳!烽阳!烽阳!”
吼声未落,却听船头一声低喝,压下了烽阳军号。
“西军何在?!西军何在?!”周饴之身后现出一个人影,桓温!
“何人跋涉千里,救吾辈于虎狼之口?”
“何人一往无前,护吾辈骨肉血亲平安?”
“何人不计生死,筑吾辈苟延残喘之长城?”
桓温沙哑低沉的质问如刀子一般扎向摇晃的军心。
“诸君!宁见胡虏欺我殿下,亦要苟且偷生乎!”
桓温用尽力气吼出最后一句,与周饴之一同握住了那面张牙舞爪的厭字大旗,俩人异口同声,下军令道:
“全军,回师!”
回师,转身,去救殿下,无非同死罢了。
“回师...”
“回师!”
渐渐有人附和起来,越来越多,直到一万五千个声音完全汇成两个字,
“回师!回师!回师!”
军心在此刻重铸,江东岂无男儿,安忍胡虏欺我殿下!
周饴之和桓温纵身跃下了船头,砰的砸在码头上,二人仍是共同擎旗,迎上了裴山。
“二位...”裴山哽咽了,拱了拱手,“此去必然有死无生啊!”
周饴之飒然一笑,抽出长刀,直指夜空:“为王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