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识这马车,那几个老头子却最清楚不过,因为这是王导的座驾。想来,早已不问朝政的王丞相,稍会儿就能知道中枢对于矫诏的处置方略了。
按理说,这绝对是泄密之举,但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对这堂而皇之的泄密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反而觉得,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九哥你快些,父亲年岁大了,熬不得夜了。”
王羲之望着焦急迫切的堂弟王洽,飘逸的眉宇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心里很清楚,着急的只是这个堂弟,大伯父是不会着急的。
那位大晋第一中兴名臣之所以用自己的座驾漏夜接侄子回家,只是为了告诉有心人,如今的琅琊王氏,只能靠一个小儿辈泄密,才能获悉中枢要闻。
到底是有些苦涩啊。
当今朝政皆出庾氏之手,庾亮坐镇武昌仍然不忘伸手遮拦御前。煊赫天下的琅琊王氏,竟连个参赞中枢的族人都找不出,只能靠小儿辈在角落旁听写几个字而已。
哐啷!
一道雷电闪在天际,夜风骤紧,看来又要下雨了。
“是啊,得快一些了,不然落汤的凤凰不如鸡。”
王羲之随意谈笑着,宽大的衣袖下已然攥紧了拳头。国战尚在紧要关头,大国舅庾亮的屠刀就已经举了起来,借机发难,因势诛连,乃是他最拿手的好戏!
至于今番借着矫诏之事,庾亮屠刀会砍向谁的脑袋,刚刚的御前之议已见端倪,无兵无权的会稽王只是个幌子罢了。
王羲之心中忐忑难安,大晋朝的天,真的要变了吗?!
府院幽深,蜿蜒的廊桥朝内延伸而去,尽头处是一座道观。
“九哥自己进去吧,我在外守着,有事唤我便可。”王洽推开了观门,自己留在了外面,眼神中满是难掩的羡慕。
王羲之应了一声,一敛之前的洒脱,好生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迈进了观门,神情肃重更胜于第一次入觐皇宫太极殿。
方寸小院寂静悄悄,青石铺路通向正堂,厅门敞开,袅袅的龙涎香雾从堂中溢出,与院中雨气缠绕在一起,令这质朴简洁的道观,犹如仙境一般。
这里是整个王氏大宅最禁忌的地方,平日里除了一个既聋又哑的老家丁常住打扫,非有族长征召,任何人是不得擅入一步的。王羲之今年十七岁,也只在与郗家定婚前夜来过一次,不久后他便进了御前。而如那王洽,便以族长嫡子之亲,却是一次也未进来过。
时隔一年,再次进入这个院子,实出王羲之意外,看来今夜对奏绝不止矫诏之要。
还有何事呢?
联系到当前社稷困厄危局,王羲之有种预感,自十六年前王敦之乱后便渐入蛰伏的琅琊王氏,终于要有大手笔了。
而那代笔之人,很可能就是自己!再是洒脱无羁不慕权势,王羲之也难抑胸中激荡。
他的眼睛穿过院子朝内望去,借着点点烛火,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打坐的人影,但只望了一眼,便连忙低下了头。
趋步前行,立定在厅门前一步之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丁点的声响不敢弄出,只是静静的跪拜了下去。
堂内未见动静,里面的人似乎在默诵经文,而王羲之便一直纹丝不动的跪伏在地上,直到豆粒大的雨点砸下,堂内才传出一个苍迈的声音。
“是九郎到了吗?”
王羲之再次深吸一口气,极力用着自己最平静的声音回道:“回大伯父,是九郎。”
“快进来吧,别淋着雨。”苍迈的声音透着温馨慈祥。
“是,大伯父。”
王羲之缓缓站起,似是用尽浑身气力才得以从容进堂,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老人下首。
“一年不见,你器量愈稳了,我甚慰。”
老人呵呵赞着,神气温和宁静,没有一丝威严,和寻常人家最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无二。
面对如此和善的老人,王羲之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他对老人的敬仰更胜神祗,又怎能只视为家中亲长?
这是匡扶社稷的第一渡江名臣,于大晋司马氏恩同再造,堪与晋帝共有江山的王导啊!
“此番召你确有要事,不过我要先考校你一个题目。”
王羲之垂首平静道:“九郎惶恐,但请大伯父赐教。”
王导望着眼前如坐针毡却强撑淡然的侄子,只觉差强人意心中略有失望,不过仍是呵呵笑问:
“没有琅琊王氏的大晋朝,还能叫做大晋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