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棺材造成了,停在我家院子里,置于两棵大榆树之间,有不少老人来我们家玩,看到那口大棺材俱都啧啧称奇:“还是儿女多好啊,有的出钱有的出力,生前为老娘盖好屋,死后为老娘做大棺材,像这样的大棺材,躺在里边一定很舒服!”
父亲站在一旁笑mī_mī的,惬意地听着大家的夸奖,感觉到荣耀。
两个月后,棺材彻底干透了,父亲和二爷抬下上面的盖,将里面填充的泥土挖了出来,向里望去,内部空间仿佛一座小房间。
“嗯,的确大啊!”二爷说。
“目前是村里最大的棺材。”父亲说。
眼下,在吵嚷声中,这口大棺材被停放在院子中间,在人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奶奶被轻轻放了进去。混乱中,似乎听见有人叹道:“如果我死后,有这么一口大棺材该多好啊!”
林殊龙大声喊道:“请孝子贤孙上前看老人最后一眼了,看完后马上要封棺。”老弟兄几个仿佛得到命令一般从地上爬起来,依次扑到棺材前,老妯娌几个哭声更加重了,唱腔婉转,自带悲戚,既有情感又有内容。
“我那不容易的新娘哦……你再也不管我咧……我咋舍得扔下我一个人走啊,我滴亲娘哎……”
自古以来男人与女人的哭腔不同,源自哪代已无从考据。男人只是一味地大喊:“娘啊!我滴亲娘啊!你再也不管我咧!”一味声嘶力竭。而女性不同,女人丧葬的哭腔或许从之前的戏曲转化而来也不得而知。
另外,男性哭泣因为眼泪鼻涕相互混合,然后自鼻端流淌下来,所以要低头。而女性则侧头闭眼,声声婉转,步步悲戚。
哭过一会儿之后,林殊龙指挥几个青壮年上前,再度将他们拨开,开始封棺。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奶奶被封到那只大大的棺材里,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那只棺材是只传送门,是这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大家的哭声更加强烈了,像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点啥似的,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早有人在棺材上搭了一个大的灵棚,一边一间,女人在另一间,男子在停放棺材的这间,女子嘤嘤咽咽,男子嘈嘈切切,听起来却精疲力竭了。
我们几个孩子没有资格入灵棚,只好铺了张草席跪在外面,实在哭不出来,又害怕别人发现,于是紧紧趴在地上掩藏着自己。但这活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对于我们活泼好动的男孩子们,我们假装哼唧了几下表示哭泣,然后偷偷把头埋在胳膊底下相互聊天,对他们老弟兄几个流淌出一两尺长、晶莹的大鼻涕评头论足。
“看来二爷是亲生的,他的鼻涕流得最多最长呢!”我说。
“五叔也行,他的鼻涕也够长的。”我哥说。
“四爷是城里人,他那么文雅,为什么也流那么长的大鼻涕?”张海对些表示疑问,其实我清楚,他怕我们谈到他爸爸的鼻涕并不太长令他不好意思,于是他首先对四爷的鼻涕评头论足。
“看,你们三爷我三叔的鼻涕最短了……知道为什么吗?”我哥问我和张海。
“不知道。”我们异口同声说。
“奶奶没给他找上媳妇,他恨奶奶呗!”我哥说。我们对此颇为认同。
到底是累了,我们三人四处踅摸,每人找了一根半尺长的秫秸棒各自支在额头上,稍事休息,感觉腰背舒展了很多。忽然,透过胳膊的缝隙,我们看到一双脚朝我们疾速走过来,“啪啪啪”三脚,将我们支在额头上的秫秸踢飞了,我们的额头失去支撑,瞬间磕在地面上,我们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见是林殊龙,他狠狠地向我们瞪了几眼,迅速离开了,我们赶快趴在地上,实在忍不了了,“吃吃”地偷笑起来。
最后一趟盘缠终于开始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龙蜿蜒前进着,我们跟在后边,路两旁和胡同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要不是黑白有别,简直分不出来哪些是送葬的队伍哪些是村民。当返回来时,看到前面老兄弟们的悲戚,又似乎感到前后左右灼热的目光,我内心里多了一些难受的感觉,于是仰头,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呀!奶奶呀!……”
我哥和张海也放声痛哭起来,仿佛受到了我的感染。
透过杂乱的哭声,我仿佛听到到身边老太太的评头论足声:“你看看,你看看,这才真是亲孙子啊,你看哭得多么伤心!”
接着,要起灵送葬了,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指挥的指挥,干活的干活,体弱的汉子辅助大家,精装的汉子则抬起全村那口最大最重最好的水泥棺材,在林殊龙的指挥下,向墓地进发。
那天,一直闹腾到将近傍晚,才将奶奶安葬下去。一抔黄土,重重地掩上了那道暗门,从此之后,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回家之后,灶上厨师已经忙好了饭菜,大家七手八脚帮忙,在胡同外面摆上一溜长桌,摆上饭菜与馒头,招待那些帮忙人员。大家团团围坐在那里,有人从经销部买来了啤酒,一捆一捆的,用塑料绳扎在一起,十瓶为一捆,分散到各个桌前。
也是因为饿了,看到饭菜、馒头和啤酒后,我就把奶奶这事完全忘到九宵云外了,看到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热菜,喝着啤酒,我以为在举行宴会,于是赶快搬了把小凳挤了一个位子,抓起一双筷子打开了一瓶啤酒,要论酒量嘛,我八岁时就已经喝过不少白酒了。
“大家猛吃猛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