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夏雨过后,凹凸不平的野外全是水洼,张家村隶属的这片独特的盐碱地带,在坑洼处随着水流的停滞淤积了粘粥般的泥水。这泥水在干涸之前似果冻、如海飞丝,如油如絮,滑溜无比,是张小强他们几个最愿意玩的东西。
每个雨过天晴,阳光从云端绽放,张小强便约了张大强、窦峰、张天津到野外玩,除了追逐碧绿或浅灰的青蛙,捕捉沟渠里因上溯而滞留的小鱼,最过欢乐的,便是踩动那些粘粥般的泥水。挽起裤腿踏入泥中,软而滑的泥水贯穿脚指,有又凉又爽的美妙感受。
窦峰的姐姐窦玫曾用过小袋装的海飞丝,被窦峰也蹭了一点儿,有感于海飞丝的柔滑软腻,因此他把脚下的软泥誉为“海飞丝”。大家问“海飞丝”是啥?窦峰骄傲地向大家解释,说“海飞丝”就是洗头膏。当然,是高级的那种。
听到“洗头膏”三字,张小强抓起一把泥水涂在了张天津的头上,并对他说他的头太脏了,需要用高级的海飞丝好好洗一洗,张天津并不在意,跟其他人嘿嘿地乐着,因为生在农村的孩子从不排斥泥土,顶多跳入西湾洗一洗,或者干脆等到泥水风干,用手搓一搓便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这点儿不够,这边再来点海飞丝。”窦峰见样学样,也学着张小强的样子在张天津脑袋的另一边涂了一些泥水,这下对称了,大家说涂得好。张天津却不开心了,埋怨起窦峰来。
“怎么?小强能涂我就不能涂?”窦峰反问。
“不能!我就是不愿意让你涂。”张天津说。他这话理直气壮,从他的角度看并无问题。窦峰却不干了。
“张天津你什么意思?张小强就能涂我就不能涂,你是说我在你心目中不如他?”
“不……不是……”张天津本就笨嘴粗舌,在窦峰的连番质问下只能嗫嚅着辩解,“小强哥已经涂得够多了,我不喜欢多涂。”
“不喜欢多涂那你笑什么,既然不喜欢就应该在张小强涂你的时候拒绝才对。”
“涂不涂是我的自由,我还不能发表意见了吗?”张天津终于说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
“张天津,别这个那个的,你要是小器、不能闹早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闹了。”窦峰步步进逼道。
“谁小器了!”张天津有些恼怒,他觉得窦峰触到了他的底线。人人都有个底线,谁也不能例外,何况曾经是神龙帮成员的张天津。
“你!”
窦峰却不怕他,尽管从春天到这个夏天张天津的身体仿佛吹了气地长,是四人中最高最胖的一个,昔日张大强一人大战四五人的荣光不再,轻易不敢跟他对抗。两人怒气升级,似点了引线的炮仗不得不炸。
“你不让我涂,我偏要涂!”两人又怼过几句后,窦峰弯腰挖起一块泥水又涂到了张天津头上,张天津头一歪,泥水把一只眼睛糊住了。在张小强和张大强的笑声中,张天津咣一拳砸在窦峰胸膛上,两人你来我往斗起来。张小强闭了嘴,认真看打斗的场面,这场面让他害怕起来。
张小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勇气跟张天津对着干,那是发自内心的胆怯,不战先怯,所以窦峰的表现令他吃惊。窦峰比张天津要矮一点、瘦一点,但打斗勇猛,毫无怯意,纠缠中被张天津咔嚓一声扳倒在泥水里,泥水约有半尺深,被摁在泥水里的窦峰仅露出两只眼睛和两只鼻孔。
张小强却觉得自己被摁在泥水里一样害怕。
窦峰却并未慌乱,并未放弃抵抗而垂死挣扎,相反越斗越勇,有条不紊,猛然翻了个身把张天津压倒在身下,让他重蹈了自己刚才的覆辙。经过一阵子扑打后,果冻般的软泥被搅成了浓汤。张天津趁窦峰喘息时起身,两人站了起来,相互攀着臂膀叉在一起,如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
此时,两人成了两只泥猴儿,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和牙齿放着光外,看不出是活人,衬着浅棕色涂抹的淤泥,活脱脱是一座儿童调皮嬉闹的铜雕塑。这座铜雕塑半晌未动,臂上腿上的肌肉在打颤,胸口和肚皮一鼓一鼓的,喷出炽热嘶哑的气息。
两人都没有力气。但两人谁也未服输,看样子在未决出胜负之前,还要持续下去。
张小强希望张天津能赢,但两人精疲力尽,水深泥滑,很难分出胜负。
“你俩算了吧,都是好哥们,何必这样呢,听我句劝,到此为止吧。”张大强说着,踏进淤泥里伸手把两人分开。张天津还不愿意分,被张大强狠狠瞪了一眼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跨上“岸”。
“走吧,咱去西湾洗澡。”张大强说着,提起鞋子先行而去,张小强、张天津、窦峰紧随其后,沉默跟随着。
说来也怪,剧战之后的疲惫消除了两人的愤怒,战斗之中的势均力敌使他们产生了相互佩服的情愫,所以当他们刚刚走到西湾,便决定消除尴尬握手言和,然后手拉着手一步步踏入西湾,经过一阵嬉闹畅游,四人再爬到岸沿上时,张天津和窦峰感觉他们间的友谊又近了一层,聚在一起说起了笑话。
这一战之后,窦峰让张小强刮目相看,让张小强把心底窦峰那沉稳、狡诈的形象上,又叠加了勇猛和狠厉,在他这种综合体的形象面前,张小强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尽管他努力维持着自己顶盔掼甲的尊严,但他明白这铠甲面对窦峰时,只是一张闪光的薄膜,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张小强终是没想明白,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