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比一天热了,太阳在空中渐渐滚成火球,还有一个半月就要中考了,张小强的成绩毫不见起色,在浑浑噩噩中挣扎。
村东头的林殊龙常来张小强家中玩,林老头矮小瘦弱,额头宽广明亮,两眼放光,颏下撅着一缕山羊胡,走路轻飘飘的,犹如清朝遗老,有辜鸿铭之风,似乎附半仙之体。
据林老头说,他曾念过私塾,祖上家境在地主之下,在中农之上,祖辈喜欢舞文弄墨,传下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儿不戳灶眼门”,意思是说,他家出生的男孩不做饭,虽谈不上卑贱,也有前朝书香腐儒的酸朽气。
老林头常以此为傲,并在张小强家作客时常常嘱咐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中专,日后荣登富贵之门。听到张祖华抱怨张小强总喜欢读书买书时,林殊龙老头告诉张家众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好男儿就得读书,爱读书就对了,并对张小强的学习和中考抱有殷切的信心和希望。
不过林老头家过得并不好,极普通的农家日子,育有两儿一女,大儿林宪轸,二人林宪奎。大儿务农,踏实勤恳,全无林老头的浮夸气。二儿上学,在大哥林宪轸的资助下考上了省城一本,毕业后为百废待兴、求贤若渴的本市所用,聘为投资建设科的科长。
自古至今,在张家村这是少有的事,林老头因此又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每在张小强家作客时,延至夜深,邻客尽散,林老头便在张小强家两间屋子里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讲述着他二儿子林宪奎在大学和工作期间的光辉逸事,嗬嗬铿锵,慷慨激昂,颏下的山羊胡簌簌生风。
在林老头口中,关于林宪奎的两件事让张小强记忆深刻,无法忘怀。
第一件事的地点发生在省城高校的教室里,当时林宪奎以品行、学习和沉稳为重,被大家选为班长,当时的林宪奎可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绝非夸张,以今日今时上溯至十五年前,当时的村里大部分人家靠半糠半高梁面的干粮艰难度日,所就的菜品不过是咸菜疙瘩,在如此穷困的境况下,穷全家之力培养一个大学生的困难可想而知。
当时站在教室里的林宪奎舍不得在食堂打菜,只吃了个半饱,洗旧发白的粗布裤子只够搭到他脚踝的上方,时值严冬,他裸露的脚踝泛着重重的青紫色。但他眼神明亮,意志坚定,步伐稳重在教室里踏步,庄重严肃地进行就职演说。
“同学们,既然你们选我做班长,我就要尽到班长的责任。平日里我是大家的朋友,大家可以跟我嬉笑、打闹,可以打我的扫堂腿,也可以敲我的脑袋瓜,我绝不恼怒;但在课堂上我是班长,是维持纪律的主体,无论新朋旧友都要遵守课堂纪律,倘若做不到别怪我铁腕无情。当然,作为班长,我一定会做到公平公正,赏罚分明。”
教室里响起掌声。
林老头说到此处,不禁脚步加快,内心跌宕不已,似是为儿子昔日的表现鼓掌喝彩。
第二件事发生在张小强所在市的投资建设科。当时的投资建设科科长面临退休,已无心主持工作,推托延宕,事务的请函积了三月有余,林宪奎一经上任,一不大刀阔斧改革,二不新官上任先烧三把火,而是埋头于积压的事务请函,花费一周有余,便将积压三月有余的工作处理得妥妥当当,为人信服。
林宪奎名声大噪,在政府科室间官声甚好,引起了一位政府领导的注意,将其引为乖龙快婿。
根自污黑泥淖,出水却为芙蓉,宛如戏曲中被丞相的女儿抛绣球选为佳婿的薛平贵,万里难有其一,怎能不成为林殊龙老爷子骄傲的资本。
这两件事对张小强触动很大,他认为林宪奎在穷困中表现出的气节和实干精神对他是种大鼓舞,使他默默望着书上的铅字,心潮却久久澎湃不止。
写完作业后,张小强铺开白纸,开始练毛笔字,他在写时,林殊龙在旁指点着,一张写完,铺上新纸,张小强把毛笔递给一旁的林殊龙,然后退在一旁。林殊龙一生好字,这点他知道。
林殊龙挪开板凳,双腿分开站立桌旁,重新展了展纸,用张小强捡来的细条石作镇纸压平纸张,在砚上蘸饱了墨,左手拢了右袖,开始落笔。
张小强看着毛笔落入砚台的刹那,想到了这方石砚的出处。
那是半年前,他和张北京关系正浓时,一日张小强在张北京家玩耍,偶见他家的桌上摊了两方精美的石砚,一方大,一方小,均刻着简白流畅的花草纹。
张小强喜欢书法,了解“文房四宝”是为何物,而在笔、墨、纸、砚四样中,张小强独缺一方宝砚,自然对这两方砚台爱若珍宝,尽管他时常用的纸并不是宣纸,而是草纸;墨也不是讲究的徽墨墨块,而是“一得阁”;笔倒是他四娘家的女婿送他的一盒四支,称不上贵重。
聊胜于无。可缺就是缺。
由于缺一方宝砚,使此刻的张小强仿佛玩拼图的一个幼童,玩到最后却发现始终少一块令其无法完整般让他无比心躁焦灼。
瞅着那两方宝砚,焦灼了半天之后,张小强嗫嚅着对一旁的张北京请求道:“把……这个小的送给我好么?我只要这块小的。”那块小的的确小,也是最粗糙不亮眼的一个。
在张小强看来,他家有两个,哥俩关系这么好,送给他一个,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反正他家又无人写书法,要两方宝砚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