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于过去了,张小强煎熬着捱过元宵佳节,十五过后返回了学校。
学校里并无波澜,每天上课、吃饭、睡觉。在这样的生活中,张小强在职高建立起来的自信心逐渐被消磨殆尽。来到省城,他如塘鲫入了湖泊,湖水深饶,群鱼在侧,水殿宏阔,芳草密匝,自己在此犹如一只身不盈寸的虾米,巨大的环境落差使他迷失,感到随不及行,追无可追,被周围的洪滔怒波冲击得千疮百孔,没了方向和目标。
无人指导他该走一条怎样的路。四处却遍满荆棘,唯有自己挥钝斧艰难试探前行,他们都在前方,无人跟他呼应和携手。
他想主攻电脑,可没有实践的机会。他想主攻数学和英语,却发现差得太多,几乎读不全一整个句子。他想参加自考,也以失败告终。当前的几门课程尚且掌握不及,又何谈其他呢?张小强觉得,他从来没这么差过。
日子一天天无谓流去。眨眼是五一。张小强依然没有回家,心安理得享受着假期,要么在宿舍睡觉,要么坐车去免费的景区游玩。接着是暑假,张小强也没有回家。他实在不愿意回家。学校里在暑假期间不允许居住,他只好在附近的村庄租了一间房子,深居简出,过着猫鼠般的生活,捱过了滚金流火的夏日。
开学前一周,张小强被迫打电话给杏花姐家,请求她给自己家里捎个信儿,要他父亲或母亲半小时后到她家,他有事要说。在电话里,张小强不想给杏花姐透露钱的事,那是要准备九月一日开学后的学费,一笔不小的数目。
半小时后,张小强又拨通了从省城到家乡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母亲战战兢兢地抓起了话筒,小心翼翼试探着说话,仿佛不小心话筒会化为鸽子飞走了。此时的李芹,早已经从更年期的梦魇里走了出来,恢复了正常。
“小强啊……”母亲李芹在电话那头颤颤地说,“你可打电话来了,出去都大半年了,连个信儿也没有,我们都不想好事儿,还以为你……”
“我好好的!”张小强冷冷地说,不知怎的,父母越发表现出爱他,他越发感到恶心,因为他觉得他父母那可怜的、建立在物质虚无之上的爱,只是一种违心的表演,是一种夸张的刻意强调,“我这样的人死不了,命大着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
“长话短说吧,长途电话很贵的,”张小强打断了母亲的话,“快开学了,赶快准备学费吧,四千五百元,准备好了之后……”
“你回来拿么?”
一想到要回去,张小强的内心仿佛堵了一个疙瘩,是那么得不顺畅,因此半晌无语。
“我们大家都想你了。”母亲听出了张小强的迟疑,又强调了一句。
“最好给我送来……”张小强道,“我在这里有事情,要赶学业,偶尔也打打工,我实在抽不出时间。”说完这些谎话后,张小强感到有些愧疚,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吧,到时候让你爸爸给你送去……”李芹道,“大家都想你……让你爸爸去看看你吧。”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松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国际间的谈判,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踱回家中。他不知道,他将这个包袱甩给父母后,父母会有怎样的应对。
在张家村,放下电话后的李芹愁容满面,坐在桌旁唉声叹气,崔可花在一旁小心地问:“姨,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李芹抬头一笑道:“没什么。”
张九泰在一旁批评道:“五婶儿啊,刚才打电话我也听到了……既然你们大家都想他,让他来一趟多好,大家都可以看到他……若只让五叔去,则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
但电话已挂,这边的电话也没有来电显示功能,不知道那边公共电话的号码,已无法再联系了。李芹又发出一声慨叹,悻悻地回了家。
听到一周后就要拿钱的“命令”,这几天的张祖华表现出异乎常态的自觉,他没有吃完饭便蹿出门去不知所踪,而是放下饭碗后,放低了姿态对李芹祈使道:“从今天起,你别再上坡锄草、修棉了,我去弄这些……你啥也别干了,就出去借钱,借了钱还上贷款,然后马上再贷出来。”
望着张祖华那张又涎脸、又威严、又低微、又倔强等种种神色集于一体的面孔,李芹冷笑道:“平常你咋没有这么积极?让你锄个草、修个棉,仿佛锄了你头、伤了你体一样,三令五申你都不动弹……今天怎么改性了?”
“少废话!”张祖华道,“难道这些我都少干了么!”
“没少干!”李芹拉长音调道,“快晌午了才上坡,到坡里先抽袋烟,也抽完烟了,没等锄上半垄地就晌午了,才屁颠屁颠滚回来……当我眼瞎么!”
“放屁!”张祖华怒道,“又要大言不惭地埋汰我!”
“我埋汰你……”
“别吵了,”张祖华忽然正经起来,“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借完钱上银行还贷,再经过审批贷出来,这是要花时间的,别耽误了孩子上学!”
“这会儿孩子上学东孩子上学西的了,”李芹继续讥讽道,“早干嘛去了,整天吊儿郎当的……”
“有完没完,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李芹道,“你那么能耐你咋不去?这么多年了,你天天不着家,不是给人家东家打狗,就是替人家西家撵鸡,走遍了全村,恨不能住到人家家里,应该交了不少朋友,按理说应该借钱比我好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