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邑的行囊都在长公主府里,两三日的功夫,方皇后添添减减的收拾出来三、四个箱笼,皇帝没说清修多少日子,可稍稍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应邑长公主是回不来了。
冬天的大袄,春天的外衫,秋天的褙子,夏天的襦裙,都得备上,就算一切从简,也是一项大工程。
从崇文馆回来,行昭便直接往正殿去了,将踏进凤仪殿时,便瞧见里头进进出出的,人聚了很多,可看起来还是有条不紊的样子。
行昭抬脚跨门槛,便有个着素青色长衫,襟口两颗扣子摁得紧紧的,木着一张脸,瞧起来有三十出头模样的女子手里头拿着本厚厚的册子佝头举步出来,余光瞥见了行昭,便顿了顿,朝着她福了福身,低声问安:“奴婢给温阳县主问好。”
声音如人,肃穆而刻板。
衣裳的镶边上滚了一圈儿素心兰花样,用的是云锦丝,通身上下却只有一副小小的鎏金丁香花耳坠子作装饰,藏在靛青色丝绒底子里的云锦丝可比耳垂上的那对鎏金丁香花耳坠子值钱多了。
隐于内里的华丽,符合宫里人的一贯作风,行昭迅速上下打量一番,这应当是六司掌事的姑姑。
边笑着颔首回之,边让莲玉把捧着的碗莲先送进殿里。
“盛夏日晒,姑姑也辛苦了,何不去偏厢吃盅茶歇歇脚再走?”
那宫人一愣,反应极快片刻之后,便将腰佝得愈低,缓了声调回道:“多谢县主,可近来事多且冗,还望县主体谅。”
虽是婉拒,可拒绝时的语气比开头问安的语气软绵了许多。行昭不在意地笑着摆摆手,正想开口,却听方皇后扬高了声音在唤她,“阿妩!外头晒得慌,快进来吧!”
行昭瞅了那宫人一眼,笑着先吩咐莲蓉送她出去,便提了裙袂跨过门槛往里走,靠着方皇后的下首已经摆好了一只紫藤小杌——这是行昭一惯的位子。
方皇后一壁眼瞅着宫人将汝窑梅瓶抬进箱笼里,一壁歪了身子冲着行昭介绍:“...和魏平君有什么好说的?她是六司的掌事,手上是管东六宫的开销份例的。”边说着边朝西边努努嘴:“和那头不清不楚。将才过来还在问我应邑的俸禄和封邑该怎么算?是收受库房的好,还是照旧发到应邑手里头的好。若是不能直接发到应邑手里头,那是交给凤仪殿还是慈和宫?她把她的心思放在明面上。拿到我跟前,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主人家都进了寺庙清修了,手上攥着钱财,是能买香烛还是能买纸钱了?
这个宫人看上去正派肃穆,回禀提问倒也算机巧。若是俸禄和封邑都收到库房里了,那当真就没再出来的机会了...
“那您是怎么回的呢?”行昭笑吟吟地探出了身子,将碗莲搁在案上。
碗莲里的清水将将没过青碧叶子,粉嫩的小荷飘在上面,又想随波逐流,又可惜下头还有根茎在牵扯着。
“我让她问向公公去。这种大事儿我管不着,我只负责把应邑的行囊给收拾好。”方皇后起了身,蒋明英连忙上来扶。陪着她屈膝翻看箱笼里头的东西,边看边继续言道:“今儿个黄昏就走,日子紧着呢,大觉寺那边递过来的信是已经拾掇了间坐北朝南的厢房,被褥僧服也是一应俱全。既然慈和宫近来身子不舒坦,那就一应吃穿用度只好都我来定了。”
那日顾太后走后。便再未曾登过凤仪殿的门。皇帝去慈和宫,听宫人们说,顾太后狠狠地哭了一场,扯着皇帝的袖子直叫儿啊儿啊,皇帝看不下去,便告了退就来了凤仪殿。
“朕是儿子,是长兄,却更是大周的皇帝...”
凤仪殿里喧喧嚷嚷的,方皇后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深夜秉烛,皇帝肩上披着旧日的长衫,仰躺在凤仪殿偏厢里的那把紫藤木榻上,阖着眼,轻轻地,意味深长地说出这番话。
三个身份的顺序,应当是皇帝排在最前面。
首先是皇帝,然后是儿子,是长兄,是丈夫。
“应邑这件事儿做得太荒唐了,朕让暗卫下去查,翻过来覆过去,也只能查到应城的长公主别院与梁平恭往来甚密...又查到应邑在婚前就和冯安东频繁往来...甚至在城郊的一处青巷里还置了个宅子,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她和一个男人还会时不时地过去...这件事里头还有疑虑和破绽,再等等暗卫的消息和梁平恭回京审讯时的供词,再做最后定论吧。先让应邑迁出去,也好叫母后想想清楚,若是..若是事情属实...”
方皇后记得异常清晰,皇帝是拿着一种怎样的语调在说这样的事儿——断断续续,羞于启齿,却又如同破釜沉舟,荆轲断臂。
话到最后,一声长叹代替了其后所言,若是事情属实,他大概也不会吝惜一碗汤药的吧?
到底在什么时候,那个心软又沉默的男人长成了这样一个帝王了?
为了不让顾太后趁着时机将闹起来,事情都还没完完全全查清楚,竟然能狠下心将应邑先移出去,而后再做打算。
心里头不知道是悲是喜,既没有计谋成功的欢喜,又有些兔死狐悲的假惺惺的怅然,方皇后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暗自一笑,后宫沉浮几十年,早就学会了斩断七情六欲的本事,如今却被计划内的结局搅晕了头脑...
“姨母...姨母?”
是小娘子轻轻柔柔地在唤着她,方皇后朝展眉一笑,点点头,表示在等小娘子后话。
行昭想一想,话在口上转了几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