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老大世义通过了律师考试。盛世飞一番周旋,帮他拿到了律师执照。在法院东街对过,租了间房,开办了自己的世义律师事务所。业务大多由盛世飞兜揽,审案也由盛世飞定夺,遇有难处,就回家请教父亲,平日里他只帮着整理卷宗,起草诉状,记录收支帐目。每有结案,都严格按照五五分成,将钱送到盛世飞家。两家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甄永信也了却了一块心病。
早年为训练老大,引诱他上房撤梯,摔断腿后,甄永信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自责,每每替儿子的前程担忧。现今儿子有了一个体面的营生,当爹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宽慰。眼下叫他操心的,是老二世德。这孩子一小就毛手毛脚的,做事不计后果,一个愣头青。虽长了一身彪形,平日里也好斗斗心眼儿,干点坑蒙拐骗的蠢事,无奈长期厌恶学习,智慧不济,胸中没有底蕴,所干之事,轻易就露出马脚,毫无权谋可言,只白白让人送了个“甄骗子”的绰号,实则一个混混、无赖,成了爹妈颇伤脑筋的一个心事。刚回家时,玻璃花儿眼曾向甄永信抱怨过,劝他有空管管老二,只是后来乱事太多,就把这事耽搁下来。眼下清闲,就有了训导老二的打算。只是想想多年以前,他曾在教子方面动过心思,又弄断了老大世义的一条腿,但教子效果却不明显,后来静下心来琢磨,确信是操之过急所致。这回他打算自己先沉住气,从平日的操行入手,循序渐进,通过生活中的点滴,如沐春风,教导感化儿子。闲来无事,他又翻阅了一些典籍,以便收集更多的案例,移植到自己的教案中,逢上机会,就开导影响老二。
入伏那天上午,妻子上街买菜回来,一进院里,就骂骂咧咧的。日常都是这样,因为不敢再向丈夫发泄,生性泼辣的妻子,就经常在外面找一些发火儿的机会,有时实在找不着由头,甚至会对家中的器物生气发火。一次做饭时,要到厨柜中取一勺五香粉,为了快捷,她少走了一步道儿,从灶台拐角处伸出胳膊去开橱柜的门,结果就让灶台角硌痛了她的大腿。一时火起,抬腿踢了一脚灶台角,就把大脚趾磕破了一块皮,痛得他泼骂了半个时辰,一瘸一拐的,半个月后,伤口才痊愈。如果家里人半夜被吵醒,谁都不会觉得意外,因为家里人都知道,那是玻璃花儿眼在梦中和人吵架。玻璃花儿眼这种无端起事脾性,全家人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当甄永信憋着一泡尿,急急越过灶台,往厕所去时,并没理会妻子在橱房里泼骂。只是妻子挡住他的去路时,才冷冰冰地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玻璃花儿眼瞪着眼瞅他,尖声尖气地吼着,“那小野种,欺负我老了,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老娘几步追上他,非扇糊他的脸不可。”
“谁家的孩子?”丈夫问。
“谁知从哪里钻出的小杂种,竟敢当着我的面儿,直喊你的名字,还满嘴胡吣,说你是他亲爹,气得我要上前抽他,他撒腿跑掉了。还骂我是老后妈,你说气不气死人?”
甄永信听过,心里咯噔一下,多少年来他一直惦记着、却又常常不敢想的一桩事儿,猛然间蹿到心上。他没搭理妻子,匆匆奔往茅房,排泄完小便,来到街门口,果然,门洞下的门墩上,坐了一个行花子。这孩子十二三岁,身穿一件对襟家织布蓝马褂,脏污得快要看不出原样儿,脚上的圆口布鞋,已被大脚趾顶出了两个破洞,头发散乱,显然多少天没洗过的脸,污迹斑斑,像个花脸儿狼。只在眉宇间,透出几分英俊,甄永信似乎在哪儿见过。
“你坐在这儿等谁?孩子。”甄永信放缓了声调问,怕吓着孩子。
“等我爹。”孝子看了甄永信一眼,坚定地说。
“你爹是谁?他在哪儿?”甄永信这样问时,心里有些害怕,却说不清到底怕什么。
“就住这院里,他叫甄永信。”
只在这一瞬间,甄永信从孩子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几乎不再怀疑,这就是自己心里常常挂念、却又生死未明的孩子。眼下要做的事儿,就是从孩子的嘴里,去印证这种判断。他像一个帐房先生翻查旧帐一样,问了孩子一个个问题,孩子不容置疑地作了回答,结果全都有在他的记忆中,找到了对接点。“你叫什么?”甄永信最后问。
“甄世仁。”孩子回答。这是当初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当时起了两个名字,要是男孩儿,就叫甄世仁,丫头,就叫甄凤仪。
“你妈呢?”
“死了。”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发痛,再也忍不住,泪流如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哽哽咽咽地问,“你妈多暂走的?”
“却年冬天。”
“那你跟谁过?”
“舅舅。”
“你老爷老娘呢?”
“都死了。”
“你怎么才想到来找我呢?”
“舅母不待见俺,老骂我野种,不许我出门和小朋友们玩,说我给他家丢失现眼。”
“你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们一声?”
“懒得去理他们,我在舅妈的雪花膏里撒了尿,在她粉盒里拉了屎,就跑了。”
“你是怎么来的?”
“老大教我的,爬大轮儿来的。”
“老大是谁?”
“我有一帮弟兄,都是花子房里的,还有一个师傅,平日里教我光着手,从开水里往外夹铜板,从炉子里往外夹煤球,做不好就打。老大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