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平日疏于诗书,虽经父亲严格调教,毕竟内心厌学,胸无锦秀,这些待客的辞令,都是在家时,听父亲招待客人时学的,不想杜研奇听过,却大觉意外,心想这平日在街上大大咧咧逛游的北方汉子,也能说出这等斯文言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恭敬,收起狂傲,笑了笑,说,“小弟也是运交华盖,八字儿不平,虽说整日忙忙碌碌,实属空忙,自是不比甄兄这般逍遥自在。”
眼见杜研奇只说些牙外话,不肯交心,世德怕这样空谈下去,会露出生于诗文的底细,便接过话头,转入正题,“昨天我把对面的王老板挡了回去,又劝说他半天。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为了些许小事,就撕破脸皮,让外人看了笑话。经我一番劝导,王老板也有些后悔,哪里还肯再要我替杜先生垫付?昨晚从王老板那里回来,听内人说,杜先生登门造访,还给我带来礼物,又送来十块大洋,这叫我如何是好,闹腾得一宿没睡好觉,这要是传扬出去,叫邻里们如何看我?好像我甄某人,就是一个两头说事的掮客。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带上钱去找杜先生,不料杜先生不在,才托房东传话,再劳大驾屈尊,来寒舍一趟,一来是想趁机和杜先生交结,二来这十块大洋,杜先生务必收回,不然真的叫甄某不好做人呀。”说着,从怀里摸出十块大洋,递与杜研奇。
杜研奇哪里肯接,二人就此推让起来。杜研奇情知不是世德的对手,忙着求饶道,“甄兄先放下,听阿拉把话讲完,再做决断不迟。”世德见说,果真收住手,将钱放到桌上,听杜研奇讲明原委。杜研奇呷了口茶,润过喉咙,眼睛盯着世德开了口,“那个憨阿给,是外码头来的,不讲道理。早先阿拉在《民声报》供职时,曾去他那里吃过几次饭,就熟络起来。一日,编辑交给阿拉一封读者投诉信,要阿拉去查明真相,阿拉看过,才知是投诉他的,信中举报他用死猪肉冒充好猪肉,以次充好,坑骗顾客。阿拉念他小本经营,商人嘛,理之中,便找到了他,把事说给他听,要他往后小心点。他自知遇上了麻烦,要知道,这等事,一旦登报披露出去,他那小店就得忽浴,上海每年这种事例,也是蛮多的。那阿给倒也识相,忙给阿拉磕头作揖,千央万求,要阿拉帮他疏通。这事是编辑交阿拉办的,阿拉得有个交待。他听说了,就交阿拉二十块大洋,求阿拉帮他码平这事。阿拉看是邻居,答应了他,回去请编辑去大世界吃了顿大餐,玩乐一场,阿拉格外又搭进一些钱呢,对编辑说,一个瘪三要讹那饭店老板,没能遂意,就写了投诉信去诬告店主,其实那家店铺,倒蛮诚信的。这事就这样平息下去。打那以后,那憨子再见到阿拉,就像遇见了祖宗,有事没事就拖阿拉去吃饭。谁料他狗眼看人低,得知阿拉从《民声报》离职了,忽啦一下翻了脸,却向阿拉讨起饭钱,说阿拉先前在他家吃的饭,都是赊帐的,真是气死了人。阿拉也上了倔脾气,侬越是混帐,阿拉偏不买侬的帐,就这样僵持起来,看他能奈阿拉几何?不想甄先生仗义,半路杀出,替阿拉付了,阿拉心里哪里过意得去,这才把钱还给甄先生。”
人嘴两层皮,是非任由说,听过杜研奇的一番说辞,世德真的辨不清,他和王老板两种说法谁真谁伪,也不知如何说些安慰的话,来劝说杜研奇,只是指着桌上的钱说道,“杜先生,昨天王老板真的没要我的钱,现在我要是留下这钱,岂不真的成了掮客,靠在邻里间说事赚钱?好歹我也是三十多岁的人啦,按年龄,也该是你的兄长,要是邻里们的知道我收了这钱,你叫我往后,还怎么在这街上做人?我看这样吧,你送的果篮,哥收下了,领了兄弟的情,这钱,兄弟务必收回,就算给哥些面子,成吧。”
杜研奇本要推辞,见世德说得诚心,便不再坚持,将钱收下。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杜研奇推说还有事,起身告辞了。
送走杜研奇,回到屋里,见小柳红坐在那里吃水果,看见世德进来,笑着说,“这姓杜的,倒蛮有嘴皮子功夫,听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死猪肉耗子肉的,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怎么还老去人家那里蹭饭吃?”
“江湖上人,他说他的,咱听咱的,哪能全信?不过我看这人,倒是一个人物,兴许以后能用得着呢。”世德辩解道。
“只是往后和他交往,得小心些,防着他点儿,我看他不像个本分人。”小柳红说。
“那是自然。”世德应声道,“吃咱们这碗饭的,哪有本分人?只是你吃这果子,和本分人送你的果子比,还有什么两样味道?”
世德这句话,触痛了小柳红的心病,脸一下子胀热起来,白了世德一眼,嗔斥道,“瞧你说的臊话,咋就没有本分人啦,我看咱们就挺本分的。”
“那是,那是,”世德自知走了嘴,赶忙说起邪儿,“论心地,像咱们这样的厚道的人,现在还真是不多见呢。”这句话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妥,便嘿嘿地干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