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厂拉坯工的辛苦,远远超出昌欢的想像。整天坐在工作台前,弓肩屈背,将一块块陶土,拉成款式相同的陶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腿发麻,休息一宿,都不解乏,早晨起来,还感觉累,迟迟不愿起床。几天前还腻滑得像润玉一样的手,现在已皴得像干树皮。现在唯一支撑昌欢天天坚持上班的动力,是每周按时收到怀沉石从大学里寄来的信件。在这之前,怀家东挪西借,靠亲戚帮助,总算凑足了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这才勉强没让抽了下下签的怀沉石梦断上学路。昌欢每回读罢来信,总在第一时间回信。信封里不忘夹塞一枚八分钱邮票,唯恐怀沉石一时拮据,买不起邮票,耽搁了给她写信。
第一个月开饷,昌欢拿出一半,交给母亲,剩下十八块钱,借口买件衣服,自己留了下来,背地里却偷偷跑到邮局,把钱汇给了怀沉石。以后的每个月,昌欢总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留出自己工资的一半,准时汇给怀沉石。
怀沉石感激涕零,在来信中,几乎把词典里能表达感激的词语,全都用尽了,这就让做出大量奉献之后,身心俱疲的昌欢,获得良好的慰藉,觉得自己的这些付出挺值得。
夏天到了,甄家喜事连连。先是昌庆如愿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接下来是昌喜、昌乐大学毕业,昌喜分配在市政府当秘书,昌乐回到金宁城,分配在高中当教师。父亲恒安年轻时的理想,长子昌喜替他实现了。看看儿子们都这么争气,恒安心里高兴,这几天吃饭时,都要陪二大爷喝两盅。
全家最不待见的昌欢,这两天也是喜上眉梢,时不时嘴里哼着小调儿。只是家里人不知道,她并不是为家里的喜事助兴,而是因为掩饰不住心底的秘密。在怀沉石最近一封来信里,告诉了她放暑假的准确日期,以及他打算乘坐火车的车次。
接到信后,昌欢就每天翻看日历,盼着时间的飞轮转得快些,并跑到火车站,弄清楚那趟火车到站的准确时间。
星期六下午五点,昌欢在火车站见到了刚下火车的怀沉石。
怀沉石已不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上身是一件洁白的短衫,下身穿藏蓝色裤子,白色短衫掖在裤腰里,脚着锃亮皮凉鞋,这些,都是用昌欢汇去的钱置办的,现在穿在身上,着实鲜靓,浑身上下,都弥散着知识的韵味,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再像中学时那么黄皮腊瘦的,鼻梁两侧的雀斑,也比先前显得淡了,见面时,甚至嘲笑昌欢不谙时尚,大夏天,还戴一副白手套,像指挥交通的警察似的。一句话,说得昌欢立时觉得自己的两手像多余的,放在哪儿都觉得不自在,却又不便摘下手套,担心怀沉石会看见这双给拉坯弄得粗糙的手。
暑假里,昌欢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得空,才能和怀沉石约会。不过昌欢觉得这样倒不错,免得白天见面,怀沉石会看那双粗糙的手。
昌欢显然把事情想简单了,她忽略了致命的一点:热恋中的情侣,相互间是没有秘密的。果然,第一次夜色中约会,怀沉石刚握住她的手,昌欢就感觉到怀沉石的手指,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手心也开始由温热,渐渐地凉了下来。昌欢想给怀沉石解释一下,说这只是暂时的,等将来调换了别的好一点的工作,手还会慢慢变好的。可不知为什么,平时伶牙俐齿的昌欢,这时却突然失语,感觉嗓子里有一块棉团堵在那里,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平时工作辛苦吗?”怀沉石感觉到了昌欢心里的难处,二人牵手往前走时,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还行,”昌欢说,说完,又补了一句,“过些日子,等学徒期满了,我就找领导商量,换一个工作。”
昌欢原以为,怀沉石还会像中学时那样,疯狂地在她面前张显才华,滔滔不绝地向她卖弄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和昌欢的愿望相反 ,怀沉石在学里学会了老成,说话的逻辑性,比中学时严密了,似乎每一句话,都事先打了底稿,说话时随用随取,没有丁点儿纰漏,却失去了早先的热烈奔放。
整个暑期里,二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交往着,直到新学期开学前,怀沉石才郑重地告诉昌欢,以后不要再给他寄钱了,因为国家提供的助学金,已足够他上学使用了。
昌欢听了,心里一阵发冷,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即将到来,可是怀沉石说的理由,又相当充分,让她无可挑剔。从这一天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罩在昌欢心头,搅得她坐卧不宁。而以后的事态发展,又步步逼着她去看清那种不安,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形态清晰地,正一步步向她迫近。
先是怀沉石借口学习太忙,建议二人每周一次的通信,改为一月一次,随后又抱怨昌欢每次来信,总是婆婆妈妈的一沓信纸,严重干扰了他的学业,为了给昌欢做出表率,他先是在给昌欢的回信里,主动缩短了篇幅,由原先的一沓,改为三页,再由三页,改为两页,下一封信里,又从两页改为一页,终于在寒假来临前,昌欢最后一次接到怀沉石的来信,只写了半页信纸。信里,这个长有一双绵羊眼的年轻人,言简意赅,极富哲理地阐明了他与昌欢,在诸多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由于缺少共同语言,他不得万分痛苦地做出决定,结束他们这段没有爱情的恋爱。为了防止昌欢纠缠,他把昌欢每次汇款的数额累积相加,共计二百三十九元六角,给昌欢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