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的父亲这两天睡到了外间的床上,这样有人进屋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其实这种情况只是别人臆想的和成父自己所希望的,而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真实情况是:成父根本就看不清两三尺以外的东西了,有人进屋,他只能看见一个飘忽的影子。如果这人不走近来和自己说话,成父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成父之所以要睡到外间来,那是因为他想见到成子,不想错过任何机会。他担心回家的成子,因为和别人说事情,把自己给忘了。
成父已经很疲惫了,本来就瘦得不行,虚弱得不行,还吃不下东西,喝水都吐,只能时不时地用水打湿一下嘴唇。可他还是会在有人进门时,睁开一下眼睛,眼神跟随着人影,直到人影进了里屋,或者走过来和自己说话。
只有一个人进来,成父不会盯着看,那就是刘喜豆。就算刘喜豆不说话,他也不会盯着看。他的视线是渐渐模糊的,而每一个模糊的记忆中,都有刘喜豆的身影,所以就算是再模糊他也能认出刘喜豆。
这天,来了一个人,听她说话就知道来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家今天打糍粑,叫刘喜豆过去,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刘喜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就随这人出去了。成父猜想这人是刘喜豆的姐姐,嫁到下湾王家的刘喜云。要是这样,刘喜豆得要天黑前才能回来。成父毫无根据地猜想着,他只是把以前的记忆拿出来用一下,并没有根据当时的情况去推测,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时分。
刘喜云走后,隔壁的杨妹婆过来了,一次又一次地问冷不冷,要不要加被子。她还一次又一次地给盐水瓶换水,换上从热水瓶里面倒出来的,冒着热气的水。成父不知道杨香椿和刘喜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那些放在腿旁的装着热水的盐水瓶一点都不热。他责怪:刘喜豆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这些没有用的事。倒是杨妹婆把棉帽子的耳朵拉下来,在下巴下面系好;这招挺管用,脖子立马就不冷了。
应该是风很大,可能还下着雨,刚才小孙子回来,过来问了几句话,他头上亮晶晶的像是淋湿了,又像是头发结冰了。帽子才结冰,头发怎么会结冰?这天也太冷了,怎么不戴帽子?这孩子!和他爷小时候一个样。
小孙子说:“他们说我娘去接我爷去了,我爷就快回来了。”他还说他看见他爷了,就在前两天,他爷好得很,就是不让出去逛街。小孩子的话不可信,儿媳妇是去下湾了。要是涛儿在下湾,也不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回来。不管因为什么事去那里,他都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不回来。
从下湾过河,走四五个时辰,就可以回老家了,那条路平时还可以走,一下雨就不行了。有一次走那条路回老家成子溜了好几跤,变成了一个泥人,他还咧着嘴笑,露出了缺牙齿。那时成子也就是现在的小孙子这样大。现在小孙子多大了?成父想不清楚,记不起来了。
成父记得他祖上曾掌握着族产良田三百亩,三十年前,族中出了一个大人物,要求成父家交出族产,说自己是革命军,回家就是革命来了。成父的父母不依,被他们正了法,成父只得依了,可说好价格却减少了一半,还把山林、池塘房屋也霸占了去。成父拿着那些钱去做生意,到北边开煤矿,无奈,别的煤厂有洋老板,自家托不上关系,经营每况愈下,到了连自己都得下井的境地。最后,只得卖了矿井,找到了金家台这个安身之处。
前些年打日本,不说革命了,最近又说起来了。成父理解的革命就是不签字据,或者强迫签一个不公道的字据,就把田地、房屋给卖了;所以,他很害怕。有人说现在的革命不同了,是让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革命。成父虽然怀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叫革命,但因为有这么一说,也就那么害怕了。
成仕雄端了半碗热水,用调羹?出一小勺在成父嘴唇上放了放,打湿了成父干涸的嘴唇。
成父又想起了小孙子刚才说的话。儿媳妇是去下湾接涛儿去了,不管去哪里,去了就好,涛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天快黑了,外面乒乓作响,有人在说下雪了,好大的、一颗一颗的雪籽子。“是呀,是下雪了。”成父心想,“成子回家不就要被雪籽子打着了嘛,这老天爷也不晓得等一会;等一会,到了晚上路上没人走路了,再下雪不更好嘛。”
成父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多少次求过上天了,很少能如愿的,求人反倒靠谱些。只要说话了,只要他能做到,多数人是会搭把手的。谁说只有有好处才会帮忙,那是那些懂道理懂得太多了的人的想法。他们不大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也很少给别人帮助,而没有多大能耐的人不同。我们没有多大能耐,所以常常需要别人帮助,正因为这样,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过去。
这个道理,在成子好小的时候,成父就同他讲过,成子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成父相信那天李昭福说的那句话,他说成子明是非懂道理肯帮忙,这样的人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成父从承担起家庭责任开始,就一直走下坡路,家境每况愈下,开始还有些心不甘,到了手上没几个钱的时候,事情反倒清晰了。人生一世,在世上走一遭,什么都留不下,只有大家相处的情分留下了,所有活着的人都生活在前辈人、前前辈人留下的情分当中,多少年过去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