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汲营营黄粱梦,前尘种种皆归土。
一口薄棺从后角门抬出来,雇来的伙计腰间扎着白绫,低着头行色匆匆。没有白挂幡引路,也没有纸钱铺洒,看门的家丁给伙计塞了把银子,千叮咛、万嘱咐,快快到郊外葬了去,千万别叫人看到。
门后有满脸泪痕的少女,名叫锦书,发髻间别着白绢花,穿一身素色平布衣裙,刚刚被太太身边的婆子厉声训导过,在堂不可穿孝,平白给全家找晦气;更不许哭,惊扰了还在养胎的新姨娘。
“五姑娘的病还没好,保不齐就是受了冲撞,四姑娘,为了姐妹着想,等会您去煎药的时候,可记着把衣裳换了,那花也得扔了。”
已经算不错了,她想,还能有一口棺材、一处墓地,自己的母亲苦苦熬了半辈子,比那些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的小妾们,已经好出大截。
太太还说,孝道不可废,要她给亲娘守孝三月,不可食荤腥、穿戴锦绣。她全都乖巧点头应下,反正就算在平常,她们母女的院子里也分不到好衣料、好饭食,且看娘亲病逝的时候,脸色蜡黄干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知道过的是何种日子了。
罢了,谁让她们是贱妾和庶女,正头太太对她们好,那叫宽和大度;对她们“偶有”苛待,也是治家有方、规矩分明。何况从她生下来,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到十三岁,没出过什么**天灾,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受气能怎样呢?娘亲教导过锦书,万万不要强出头,明哲保身才是正理。等到将来议亲的年纪,妾室是没资格出去给女儿相看的,还要仰仗太太开恩,才能给她许一个好人家脱离苦海——
“当初,你才两岁,娘又有了身孕,就是因为不知深浅,没有避开锋芒,惹了太太不悦,才被克扣了养胎的汤药饮食,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上心,七个月就动了胎气,生下你弟弟,胎中不足,又吃不到好奶水,养了不到半岁,一场风寒就夭折了。”
头次听说的时候,锦书也刚满七岁,一下子毛骨悚然,躲在生母怀里哇哇大哭,却很快恢复平静——娘亲的意思,她明白的,行事千万不能大肆高调,让前面的太太不高兴,那就……连大声哭也免了吧。
米商许家,坐落在京郊县城隆昌的最北头,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院里奴仆成群,妻妾也成群,嫡庶的孩子们都教养在后院,四时不断吵嚷嬉闹。锦书是第四个女儿,生母人称一句兰姨娘。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兰姨娘不会弹琵琶,十二家道中落,没入风尘,靠着五弦琴名动教坊。年轻的时候,她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清水芙蓉面,盈盈含情目,唱的曲子也动听,只是可惜,美人多薄命,有过不少入幕之宾,耳鬓厮磨时候许下山盟海誓,必会明媒正娶迎她过门,等天亮了,便正衣冠扬长而去。
一年又一年,教坊这位头牌算是看透了男人,年纪也再经不起磋磨,被平头小轿子抬出去,蒙着的还是一块粉色盖头。陌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得穿正红,对一个新嫁娘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对做妾的来说,已经不错了吧?至少进门的时候有火盆,能听见放了两挂鞭炮,梳的是同心髻,头上还戴了一只赤金偏凤。
更衣梳妆的时候,来相送的许多姐妹都羡慕她,嫁给中年商人又如何,横竖是个归宿,衣食无忧,也不必担心门庭冷落,沦为勾栏瓦舍中的奴役了。
她不是怀了身子才被赎走的,听上去似乎身份高一点,实则也没有几分真切的不同,该受的气不会少,该拿的月钱也不会短缺。商人大约觉得新鲜,对她还算不错,没出过动辄拿小妾打骂宣泄的事儿,就是太太喜欢刁难,时不时叫妾侍过去,站在大太阳底下立规矩。
兰姨娘从来不告状,只会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擦上厚厚香粉,遮住自己被日头晒出的红伤。
生活很平淡,也只平淡到冬雪初落,商人外出经营还未归,兰姨娘就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厉害,没敢声张——大半年了,这户人家是什么行情,她早就看透,男人不太插手后院的事,太太即便做了出格的事,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宅子里已经有几个庶子,还有两位庶女,太太每次见到他们,脸色都不太好看,自己毕竟人微言轻,万一太太容不下这个孩子,贸然声张出去,岂非要招来大祸。
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月,商人回家来,听闻她有孕,并没表现出多开心,按着规矩给她安排了养胎,随后也很少到她的屋子里来。又是半个月,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下人告诉她,老爷房里又纳了一位新姨娘,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已经开了脸。
男人都是这样吧,无所谓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满心只期待孩子能平安降生,别的一概不求。整个冬天过得漫长,房里炭火虽充足,却不是上乘,黑烟冒起来,总呛得难以入眠。
春天还没到,那个新宠的丫鬟已经暴毙,据说是得了急症,可隐约中分明有传言,说新姨娘是怀了身孕,在太太面前得意轻狂,才被灌了堕胎药,没熬过去丢了命。
兰姨娘吓得险些昏厥,等喘过气来,愈发只知道谨慎小心,在太太面前头都不敢抬,对嫡出的小姐也是百般讨好。熬油似地熬过了十月怀胎,两天两夜挣扎剧痛之后,生下是一个女婴,她终于松了口气,总算老天可怜自己,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