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劲有点僵硬,而又迟疑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就见那张面孔似乎永远从容,又有着十分的温柔。他还听见对方再说:“不用再害怕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他听见了这句话,却没办法太深入的思考,只能看着有些浮现在表面的东西。
最先最显眼的当然是徐善然的面孔,但抛开这些,他还看见了对方微乱的鬓发,眼角略略的红痕,面颊上点点的红珠,以及满身满手的黏稠暗色——
他盯着这一副情景看了很久,久到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在他眼前的,像是从茫然无措的大梦中忽然清醒过来,他发出低低的、困难的声音,极其缓慢地问:“你……”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
徐善然大约能明白邵劲想说什么,她回应得同样认真与缓慢,她小心的将话语和神态间的所有锋利都收起来,她耐心极了。
她这样对待着现在的邵劲,就好像当初,当她困苦难受,日日煎熬,举目四顾而无一可依的时候,终于也有一个人,能像她现在对待邵劲一样,倾听她,帮助她,安慰她,耐心的牵着她陪着她,直到她终于能够从这一片至为可怕的黑暗之中走出去。
“我没事。”
“那些人被我拖出去了。”
“我没有把你舅舅的身体和他们放置在一起。”
“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等今天事情做完,你可以将其好好收殓发丧。”
邵劲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也许是因为徐善然口中的‘舅舅’。
徐善然陪着等了许久,而后她轻轻问:“难受吗?”
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痛苦?
“所有人都做了选择……”
只有我。
“只有你,被剩下来……”
只有我,被如此轻而易举地丢弃。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好的,坏的,可憎的,可怜的。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被遗弃的,被丢弃的,被如同多余事物一样毫不犹豫摒弃的我,又算什么?
来自敌人给予的伤害固然能让人恨得发疯,可来自亲人的伤害,却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抽得一干二净。
邵方和姜氏的所作所为当然无可原谅,他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
他们发现了他隐藏起来的人,然后就将人抓来,殴打对方,也借着对方来逼迫他。
等逼迫到最后,邵方和姜氏会放过他吗?
当然不会。
最后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舅舅,大概都只有死亡一途。
但除了这些之外,自己舅舅的呢?
邵劲的眼睛不瞎,脑袋也不傻。
所以他当然明白,没有哪一个被人杀死的人会做出这样一副端坐在地上的样子。
他几乎在看见这一幕的第一眼,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邵方与姜氏没能做到最后的事情,他的舅舅先一步做了。
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自己舅舅的想法,他也完全地,依着对方的想法去做了。
可是……
痛啊,痛得说不出话来。
难受啊,难受得有一把火在脑海和胸腔里头烧灼熊熊地烧灼着。
他不明白邵文忠,不明白邵方不明白姜氏,但他最不明白自己的舅舅!
八年的时间,他什么事情都对其毫无隐瞒,日日抽空过去,求医问诊,煎药服侍。这是他这一辈子仅剩下的亲人,这是他朝夕相处了两千三千个日夜的亲人!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呈现给他看了,毫无保留,毫无戒心。
他的未来里甚至可能没有徐善然,但从没有想过没有舅舅——
他最终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
付出所有的我,被毫不留情摒弃的我,被瞒到了头的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到底显得多么可笑?
他直直地瞪视着徐善然,他的眼睛赤红,布满血丝,而又有透明的液体在其中凝聚。
但他最终也没有让这些东西落下来。
他说:
“善……善……”
“不要,不要……”
“离开……”
“我……”
被最亲密的人背弃的痛楚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世界之大,这生命之长,你再也再也,不能获得一分一秒的安心和宁静。
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憎恨,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不安。
……也许正是,她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她希望她身旁的人,那些她在乎的人,她爱着的人,能够永远不要品尝这样的滋味。
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抬起手,用手心拭过对方的眼。
皮肤与眼睫碰触而生的微痒触感之后,就是长久的冰凉。
这样的冰凉一直从她的手掌传递到她的心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也许在她决定过来的那一时刻,也许在她半玩笑似的答应了与邵劲成婚的那一次,她就将眼前的这个人放在心上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大概怎么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人。
实在太过相似了啊。
她怎么可能去拒绝,许多许多年前最痛苦最无助,最渴望一觉醒来发现那些荒诞的事情全是一场恶梦,甚至无数次脆弱的想要干脆就在美梦中死亡的自己呢?
她答应邵劲了。